第四章 少年检阅官,上场(2 / 2)
「对。」
「一般人不会潜入那种地方。」
「真、真的吗?」
「如果我的推理正确的话,你——是个人鱼。」
少年用看似天真的表情说。
不过他立刻轻叹了一声,又恢复原本百无聊赖的表情。
「不过,好像错了。」
「人鱼?……」
「你的脚是真的吧?」
「是,是真的脚。」
「也就是说,你只是到处都看得见的普通人。」
少年丢下这句话,又紧闭双唇。
我失去转身离开的时机,僵在门口。轰然的大雨声至少为我的困惑和沉默解了围,不过,寂静的沉默还是很尴尬,我努力想找话题。
「你是……来调查那件案子吗?」
听到我的问题,少年略微睁圆了眼睛看着我,也许这就是他最惊讶的表情了,然而他什么话也没说。
「我留在这里,会不会妨碍你们?」
「妨碍?」这次他倒是回答了,「为什么?」
「我在这里借宿。所以,我担心会不会打扰到你们的搜查……」
「我没有影响。」
「如果是这样就好……」
「你只要记住,你是个在这里借宿的局外人。当我要烧掉这里时,我会事前通知你。你喜欢水,但不喜欢火吧?」
「烧掉?」我讶异问道。
「我也不喜欢火。」少年兴味索然地喃喃说。「我是说假如要烧的话。」
焚书活动似乎没有马上开始的打算,眼前可以先松口气。
不过,随着他们调查进展,也许最后还是会导向烧毁全镇的结果。而掌控生杀大权的便是眼前这个神情还很孩子气的少年。由于他缺乏表情,无法推测他的想法。他那淡漠的脸彷佛看不起全世界,但又像被世界遗弃般孤独。从他表情和举止中得到的印象,虽然不愿与人亲近,但同时也没有一点敌意或恶意。
希望能再跟他多谈一点。
我怀着这样的小小希望。原本,他和我是一生也不会交会的两条平行线。他是隶属于政府的检阅官,这也是他高贵身分的佐证。他既是两个大人细心保护的重要人物,一定无法与我相容。这么一想,不禁哀伤起来。他不是我这个来自英国的远方旅人能交会的线。不过,两条线虽不能交会,难道也不能再接近一点吗?
我鼓起勇气,向他走近一步。
「我的名字叫作克里斯提安纳。」
我报上名字,他朝着我微微歪着头。
「克里斯提安纳——这是女性的名字。」
「没错。」好久没有人听对我的名字了。「据说是希望我不要去参军。如果取了女性的名字,进入军队时,我可能会犹豫吧……我父亲是军人,但却不想我参加战争。」
「战争,」他低语道,「上一世纪就该画下句点的,但现在还持续着。」
当初即是为了消灭暴力、犯罪以至战争,建立和平的世界,所以才进行情报管制,也就是焚书。然而,直到今日,战争仍在世界的某处进行。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哪里还在持续什么样的战争。关于这一点,站在焚书最前线的检阅官是怎么想的呢?少年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思绪。
「请叫我克里斯。」
我为了避开沉默而说。
「克里斯。」
「是。」
「我想问你一件事。」
「是。」
我开始紧张。
「你的名字跟克莉丝蒂或克莉丝提安娜没有关系吧?」
「对,没有关系。」我立即回答。
阿嘉莎·克莉丝蒂和克莉丝提安娜·布兰德都是英国的「推理」作家。如果不马上否定,我就会被怀疑。只要立即撇清关系,应该就没问题…
「哦?所以你知道克莉丝蒂和克莉丝提安娜是什么人?」
「啊!这个嘛,我是说……」
不能显露出我知道「推理」的痕迹,这是与政府官员应对时的铁则。我必须一开始就装作不知情。
「原来如此。」
「我是说……我是说……」我突然结巴起来。
「你必须接受详细调查。」
他抓住拐杖,似乎想要站起来。
他想对我做什么?
我不觉向后退了一步。
但少年最终还是没起身。
「算了。」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只到知道『推理』的程度并不是犯罪。你总不会还私藏着一、两本书吧。」
我像博浪鼓般拚命地摇头。
他轻轻地闭上眼睛,再次用手撑住头。
「你有兴趣的不是我,而是『推理』吧?之前,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找我说话,现在终于了解了。」
「我没这个……」
「一般来说,民众对我的反应,会采取旅店老板那样的行动来表现。没有人会向检阅官打招呼。这一点你最好牢记,不要随意跟我们说话,对你没有好处。」
他的话里虽有责怪之意,但也参杂着些许孤寂。
那一瞬间,我彷佛窥见孤独将他包围。
对「推理」有兴趣是事实,但并不只有那样。
「不是的。」我有点害羞地说。「是因为我对你很好奇……」
「大家都会多多少少在意我的存在,当然,是从敌视的角度。」
他不经意地理理衣领,像要藉由提示检阅官的制服,提醒我他和我之间立场的差距,并且在两人间画上一条不可侵犯的线。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微微垂下眼睛,再仰起头看我,开口说:「榎野。」
「榎野——你真的是检阅官吗?」
他点点头,没有隐瞒的意思。
「检阅官要做哪些事?」
「调查啦、检阅,就像字面的意思。还有搜索、发现违禁品,督促处分工作。检阅官需要有优秀的搜索能力和侦探能力,因为大部分的书都被藏得很高明。不过检阅官这份工作需要的行动力,恐怕超乎民众的想像。」
所谓的检阅,一般指的是在人眼接触之前进行检查。但上个年代存在的书本或在黑市流通的活字,是无法在事后检查的。禁书当然都被拥有者藏起来,所以,才要求检阅官要有能力找出来。他们必须具备侦探的能力,原本检阅官只是涂改被禁字句或文章的文书处理员,但榎野他们好像不一样。
「可是,还只是个孩子嘛……」
「我不一样。」
「不一样?」
——少年检阅官。
特别的人物。
我看得出他和我之间有一条难以跨越的线。
检阅失去的「推理」,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做。他说的「不一样」,指的就是这一点吧。
我对他有种接近崇拜的情怀。只有他,才是我原来所熟悉的侦探,与在这镇上暗处为非作歹的「侦探」不一样。如果有人能对抗得了「侦探」,无疑就是他了。
少年检阅官的立场到底有多特别,我没再追问下去。也许是我对这个问题有点忌惮,因为桐井老师说过,少年检阅官是专门查「卡捷得」的检阅官,这究竟是不是真的呢?
「穿黑西装的那两个人,也是检阅官吗?」
「他们手上拿的身分证明是这么写的。」
「但是……他们看起来好像是你的随从。」
「这个嘛,见仁见智。」榎野伏低视线。「我只不过是政府管理的工具,你可以把他们当作是操作工具的人。他们看起来像随从,但其实或许他们才是主人……我不知道正确的主从关系是怎么样。对我来说,怎么样都行。因为不论如何,我也只是——检阅的机器罢了。」
检阅的机器……这就是少年检阅官?
我感到迷惑,我跟他的距离,不能再往前靠近一步了吗?
「检阅局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检阅局隶属内务省,不同于警察组织,但实际上层级更高一点。为了搜查而踩警察管辖区域的例子也并不少。不过,我们虽有搜查权,却没有逮捕权。虽然为了执行业务,常常必须限制嫌疑人的行动。」
「焚书权呢?」
「那才是检阅局唯一具备的绝对权利。检阅局辖下的人员,谁都有用火的权利。但是,基本上负责焚书的不是检阅官,而是焚书官。如果你看到穿着灰色耐火装的队伍,最好快逃,以免被卷入危险中。」
榎野的话听起来不像夸耀的成分。虽然,说到政府的焚书活动,确是一种很荣誉的工作。
「榎野,你感觉上不太像政府的人。我以为跟焚书或搜索有关的官员,应该是更苛刻的人,但榎野有点不一样。」
「是吗?我不太清楚。」
「你什么事都愿意告诉我……」
「那是因为你问我。」
「我问了你就会回答吗?」
「我的心是机械式的,只有单纯的辨别能力和条件性的反应。别人要我说,我就会说。别人叫我做,我就做。我们所受的教育,就是要顺从。」
「真惊人……」
我也不太懂,不过他的确不是普通世界里长大的男孩。
也许跟我相遇,也不是一件普通的事。
「说起来……其实我跟那件案子也并非完全没关系。在森林湖边发生的杀人事件中,我亲眼看到杀人的情景。我对整起案子记得很清楚,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真住他们去搜集重要情报了。」
「这样……」
「不过或许有参考价值。」
「真的?太好了。」我单纯地感到喜悦。「一天就能把案子破了吗?」
「不需要那么久。」
「嗄?你们的搜查进展到哪里啦?」
「已到最后一步了。之后只剩确认作业。」榎野说到这里,突然打开皮箱,伸手进去。「克里斯,你有地图吗?」
「请等等,我去问朝木老板。」
我跑出食堂,回到大厅。朝木老板正走出门廊观察天空的状况。我朝他的背叫了一声,他回头,好像吃了一惊。
「克里斯,干嘛?」
「请问……有没有这附近的地图?」
「我哪有那种玩意儿!」
「啊,是……对不起。」
我立刻回到食堂告诉榎野。
「被骂了一顿。」
「我想跟本地的地图对照一下,不过也无妨。」
他从皮箱拿出昂贵的终端机和换洗衣物放在一边,把一件件用品摆满周围后,最后从底部拉出一个四角板。那是个摺了好几摺的大型相框。他为了清出放它的位置,把散在餐桌上的物品,又推远一点。
「这个镇的卫星照片。」
「哇,好厉害。」
浓绿围绕的镇。从太空的卫星上可以很清楚看见,这个镇是如何的封闭。镇正好位在浓绿中央挖空的一块地。照片十分清晰,连一栋栋建筑都照得一清二楚。他们连这种资料都到手了,真不愧是内务省直属的检阅局。
镶板上在各处用红色大头针插着。不问也可推测,那是被漆了红印的房子。从上空来看,意外发现它多集中在一个地区,好像集落一般。我原以为它是随机地散布在整个镇里,但事实上并非如此。看起来红印全部共有三十处以上。
「可以让我看到这个资料吗?」
经我一问,榎野歪着头,好像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他答不出来时似乎都会做这个举动。
「我是说,这会不会是搜查上的秘密之类的……」
「你不想看的话,不看也行。」
「想啊,我想看。红色大头针标示的是门或室内被漆上红印的民家吗?」
「反应很快嘛。你说得没错。」
「有红印的房子,全都在照片上标示出来了吗?」
「一个也不少。」榎野说着,拔起其中一个大头针,随意扔在桌上。「但是没有意义。」
「怎么说?」
「嫌犯并没有地图式的思考。就算找到红点,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榎野说着,好像已对地图失去兴趣般,把它推到一边。
「你的意思是说,漆红印的地点并没有特别的意义?」
「八成是。」
「但是,感觉上好像一区一区的。」
「当然,那是有原因的。等一会儿,真住他们就会带来讯息,证明我的推测是正确的。」
「会是什么原因呢?」
「克里斯,对这次的案子,你想知道真相吗?」榎野突然直视我问道。
「那是当然。」
「如果你想知道,我希望你在旁见证这件案子的始末。」
一时间,我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这个提议太出人意表了,
「不过……行吗?为什么要我参与?」
「你跟这次的案子多少有点关系,这段时间你也看到各种现象。而从现在开始,到大结局之前,你一定还会看到很多,同时思考很多事,关于人的死亡、操弄别人的人。或者你会想到你自己,想到我们的时代,想到世界,还有——我。」
「嗯……」
「到时候,请把你的想法告诉我。」
「只要做到这些的话,我愿意帮忙。」
榎野看着窗边,阳台还浸润在雨中。
「我是个完美的检阅官——但我失去了心。」榎野轻轻地抚住胸口。「这里也已经检阅完毕了。在各方面它都是功能最建全、最完美的状态。但是,透过你的眼看事情时,也许会发现我的心底角落尚未失去的部分,到时候我必须决定,该不该把它删除。」
失去了心——
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我无从得知。我们能像这样对话,不正因为我们有心吗?榎野的确散发出与旁人不同的神奇氛围,但看不出他完全失去了心。
「这个任务可以交给我吗?为什么是我?」我吞吞吐吐地问道。
「因为你在海里游泳。」
这——也算是答案吗?
我把来到这个镇后的所见所闻,照实地告诉了榎野。他已经察觉到我熟知「推理」,所以,我也坦诚告诉他我的想法,连有关「卡捷得」的知识也不隐瞒。话虽如此,由于我也才刚知道,所以问他的事还比我说的多。
「榎野,你是『卡捷得』的专门检阅官?」
「是的。」榎野点头。「能辨识『卡捷得』的人只有我,和其他几位检阅官。」
「大家都是小孩吗?」
「如果十四岁也算小孩的话。」
「但是如果只是『卡捷得』的话,不是谁都能阅读吗?」
「可以。只要会读日语,谁都能读。但是,一般人并无法读取所有写入的内容。你想像一下,在一个小小的3D房间里,塞进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每转一个方向,文字就完全不同,所以需要立体密码的解读能力。」
「你可以读取『卡捷得』所有的内容吗?」
「当然。但是,如果只是这样,只要有充分的时间,任何人都能解读。我们检阅官还能逐字逐句地精查『卡捷得』的内容是否正确。」
「太厉害了……不过,那也就是说……」
「是的,我的脑中全部由基准值的数据组成,如果不能正确识破『卡捷得』,被假货坑骗,便可能难以处分真货。」
大脑里装满了「推理」的要素是什么样子呢……
一时间,我觉得榎野真是个非凡的人,但同时也对他感到同情。怎能让脑中装的全是杀人、犯罪的相关资讯呢。
「这个镇发生的事,果然跟『卡捷得』有关吧。」
「所以我才会来。」
「那么,你已经判断出跟事件有关的『卡捷得』,是什么类型的吧?」
「是的。」
「是什么类型?」
「是『断头』。」
——「断头」的「卡捷得」!
「我们从很早之前就确定,它就藏在这个镇里。因为我们查出几年前,此镇的某人曾经想到黑市兜售『卡捷得』。虽然无法查出那个人的姓名与住址,不过可断定嫌犯是来自这个镇。后来情报来源断线了,当局决定按兵不动。后来我们来到这里,便听到连续杀人案的传闻。事实上,这个镇里一个月有好几人被斩首而死。从这个事实几乎可以确定,连续杀人犯手上持有『断头』的『卡捷得』。」
连续杀人犯、嫌犯等单字,听起来好新鲜。这个镇发生的种种诡异事件,既非意外也不是灾害,而是犯罪,我的脑海中对此有了清晰的样貌。一切都是犯罪者所执行的疯狂行为。
在我到达这个镇之后,所遇到的净是神秘无解的事。红印之谜、无头尸体、住在森林里的「侦探」,森林出现的女鬼传说、夜里「侦探」在我窗外出现。最可怕的是湖上的惨案。在自警队包围的湖上,「侦探」留下黑江队长的无头尸体后消失。
全是谜。或许这镇上还有其他我所不知道的异常事件在发生,那些情报,都会由黑西装的检阅官搜蒐集起来。
「凶手冒用『侦探』之名,也很奇怪。」
「冒用名字的凶手在『推理』中并不少见,像是『九尾猫』、『魔术师』、『蜘蛛人』、『影子人』都是。只不过这次名字正巧是『侦探』罢了,可能有些复杂的原因,但正因为如此,多少具有模糊事件轮廓的效果。」
是「侦探」?还是「凶手」?
我一直苦思不解,不知不觉开始追逐「侦探」的影子。
但是现在已经很清楚了。
「侦探」是凶手。
「从这镇上发生的种种事件看来,不难想像凶手持有『断头』,并且把它用在恶行上。」榎野静静地说着,像个困倦的孩子般揉揉眼睛。「红印、鬼魂出没、湖上的尸体都有密切的关系,没有一件事与此无关。」
「红印有什么意义?」我无意识地俯视着卫星照片板说。「只有这一点,我觉得跟事件扯不上关系。难道不是吗?被漆上红印的人家,并没有人被杀,和发现无头尸等与杀人事件的关联……而且嫌犯只是留下红印,既没偷窃,也没有破坏……有没有可能这件事不是『侦探』干的,而是某人模仿『侦探』的打扮去做的呢?」
「不,红印跟一连串的事件有着深厚的关联,可以说是最象征性的行为。」
「不过……只是加上印记的行为,到底有什么意义?」
「你的眼睛应该已经看见了。」
「我的眼?」
「是的,嫌犯在各地漆红印的行为,有着重大的意义,他的目的,你已经看见了才是。」
我至今到底看过什么呢?
「红印没有规律性。留下的时间、星期、天候、场所……没有一样找得出规律性。他只是找没人在家的屋子进行。什么也没偷,什么也不伤害。那么,该从什么地方下手来解谜呢?你认为要从哪里着眼才对?」
「红印的形状……之类。」
「还不坏。克里斯,你见到红印,想到了什么?」
「我想到十字架……而且从他在四面墙画成几何形状、在镇上各处留下印记来看,我怀疑他是否有宗教上的背景。」
「没有错。」
「真的吗?」
「但也不算对。」
榎野拿起丢在桌上的粉笔,猛地一掀拉掉眼前的桌巾。
「你在干什么?你这么做会把大厨先生惹恼的。」
「惹恼?」榎野骨碌碌地转了转眼珠,歪了一下头。但立刻忘了这回事,在光滑的桌板上,开始用粉笔画东西。「你说是十字架对吧。你还记得红印的正确形状是什么样吗?」
「嗯嗯……左右横杠往下垂,上下特别粗。」
「对。那就没错了。」
榎野在桌板上画了十字架。
跟我在镇上看到的红印确实相同。
「这是模拟天主教的异端之一,卡多格派的十字架所画的。」
「卡多格派……我没有听说过。」
「因为那是个没有公开活动的异端教派。」榎野说着,对手上的粉笔灰有些介意。「卡多格派兴起于十六世纪的法国,创始者是神秘学家乌利希·德·麦恩斯,曾写过一本预言书叫作(奇迹之树》。他精通医学、科学、占星学和预言,由于拥有特殊能力,因而被教会视为异端。据同属卡多格派的赫南德兹·艾玛尔菲的着作《异端的年代记》中说,乌利希是个胜过撒旦的大魔王,也是人类的新弥赛亚。其实,乌利希具有相当神秘的预知能力,大家都将他视为打倒腐败贵族社会、教会的破坏者,或是新世界的创造主。附带一句,他记述的预言书《奇迹之树》在焚书之前就已逸失。书里面很详细地描迤我们世界发生的大灭绝。他为了将自己的末日预言传承下去,因而组成卡多格派,至今仍延续着。」
「末日预言?」
「卡多格派因为信仰这种思想,所以也算是末日思想团体。教会把他们当作最危险的团体,不过如果从当时天主教的严格来说,这也不奇怪。」
末日思想这种论调,我已经听得不想再听了。不过在从前,世界远比现在和平,所以或许它能成为一种信仰。即使是现在这个时代,还是有在信仰中迷惘的人,受到怪异末日思想的感染。毕竟谁都害怕灭绝、末日,若将它用信仰来顶替,我认为并不太正确。
「说到十六世纪,欧洲正处于黑死病侵袭和捉拿女巫的黑暗时代。关于捉拿女巫,卡多格派的始祖乌利希似乎也站在反体制的立场,不过当时只有教会才是正义的一方,所以他们只能是异端。」
榎野口中突然说出黑死病这个字眼,我不禁惊呼一声。
「怎么了?」
「以前,我跟老师……哦不,朋友讨论红印之谜时,曾说到黑死病,所以你说的话让我联想到那件事。我听说,为了防范黑死病,所以在隔离病人时,会在门上画一个记号。当时还开玩笑说,这个镇会不会也发生传染病呢……」
「没有传染病,这点我可以断言,我们已经调查过这里是否有可疑的急病患者。」
「所以卡多格派与黑死病和门上红印的关系呢?」
「全都以末日思想这条线连结在一起。」
「卡多格派的人潜藏在镇上,为了警告镇民『末日已近』,才到处在门上漆红印吗?」
「从演绎上来说,会归纳为这个结论。」
「但是现在就算得知末日也没用……而且镇上的人就算看了十字架,也不可能领悟末日思想……」
「是的,克里斯说得没错。若把它当作留给镇民的讯息有点薄弱。现在这时代没有人理解它。说不定只出现神秘红印的现象,还是会召唤某些对末日感到共鸣的人。」
「你是说,镇上有些卡多格派的人潜伏,就像密码通讯一般,只是在伙伴间打暗号?」
「在别人家门上留下印记打暗号,这种手法效率也未免太差了。」
「那么,凶手只是为了自我满足吗?」
「自我满足?」榎野反覆念着这几个字。「哦——若是那样的话,他的行动太低调了,与彰显性完全不同。」
「唔……」
「别把它想得太难。只要知道凶手是懂『推理』的人即可。也就是说——卡多格派的十字架是为探索其意的人所留下的。」
「什么?」
「换句话说,他的对象就是包含我在内的搜查人员。许多人连红印的意义,都没兴趣调查。但我们不一样,搜查下去的话,总会发现那个印记是卡多格派的十字架。而且我们会从十字架看出末日思想,把凶手当作是受到狂热末日观念影响的人,而他的行为就是精神病态的罪行。」
「这就是真相吗?」
榎野摇头否认。
「这是凶手想的剧本。不过凶手犯了一个大错,可能是因为从少量资料得到知识的结果吧,这种错误在现在的时代并不少见。」
「错误?」
「克里斯,站起来,过来这里。」
我依着榎野的话,绕过餐桌走向他。
「看看十字架。」
「嗯——怎么样?」
「现在你看到的形状是正确的卡多格派十字架。」
「但是这个颠倒了。」
「对,相反。本来正确的卡多格派十字架,就是倒十字。直木下方短,上方长。但是凶手搞错了。他把它画成一般十字架那样,上短下长。一知半解的知识根本没用,常有的事。」
「你说说看,为什么会这样?」
「凶手不太讲究符号的确实性。也就是说,对凶手而言,印记的形状不带有任何意义。」
「怎么会呢……也许,他把十字架颠倒过来,是表示背叛……」
「刚才我说过,卡多格派本来就是背叛的异端,所以他们才会用倒十字架。原本就相反的东西,没有再把它倒过来的必要。」
的确……凶手恐怕是以书本或传闻为参考,选中了卡多格派的十字架,但由于见识太浅薄,所以一开始就记错了,也没注意到弄反。他想欺骗检阅官,但是常识太不足了。
「既然印记的形状没有意义,凶手为什么要画十字架?」
「十字架到头来只是为了欺瞒我们的眼睛。误导、引开注意力、错误指示——实际上,对凶手而言,印记是十字架、骷髅头还是双头鵞都无所谓。换句话说,凶手的目的和宗教上或哲学上的信念没有关系,而是更直接的东西。」
「也就是说,凶手有画印记之外的目的,才侵入那些房屋中。」
如果有意义的不是印记本身,而是画印记的行为——那么,凶手为什么要画印记?涂上红漆,可以盖掉或隐藏什么东西吗?比方说,擦不掉的指纹或血液……为了掩盖自己犯下的某次失败,所以用红漆抹去痕迹。但是,只涂抹一个地方反而启人疑窦,所以在镇上各处的房子都留下同样的红漆——不对,这样更引人注目,与本来的掩盖目的相去更远,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榎野已经知道红印是什么意义了吗?
「榎野,你知道凶手的目的了吗?」
「当然——答案是偷窃。」
「偷窃?」
实际上什么东西都没有被偷。而且,偷窃与印记怎么说也连不起来。
我正欲开口问时,榎野先说了。
「红印的部分,等真住和汐间的报告吧。还有些事必须再思考。再怎么说,死了那么多人,而且还变成无头尸体。」
没错,很多人遭到杀害。我把湖上杀人案,当作无法理解的谜,在脑中经过处理,丢进记忆的角落。但是它毕竟不是简单就能忘记的事。
「看到尸体了?」
「嗯。」我想起黑江队长的无头尸体,直到现在还全身发抖。「随便弃置在船底,……周围血流满地……头部到处都找不到。」
「他是如何从湖上消失呢?而且为什么偏偏要割下头?还有,为什么要把头带走。克里斯,你好好想想看。凶手在某种意义上是无头尸小偷。如果把杀人当作偷窃的一种,就能跟红印事件连结起来了吧?」
「完全连不起来啊……无头尸小偷是怎么回事?而且在红印事件中,根本没有东西被偷走啊……」
「你只是没有注意到。」
没有注意?
我到底漏掉了什么呢?
「克里斯,今晚你有事吗?」榎野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我一向都没事。」
「那就好。」
「晚上要做什么吗?」
「接下来的行动要在夜里进行,在这之前,你好好休息一下。」
榎野卖了个关子说。他并不是故意吊我的胃口,不告诉我事实。但要人沿着逻辑的长路慢慢走,而非直捣核心,的确非常有侦探的风格。我虽然焦急,但心里更是兴奋。
果然非得走这条路不行。
「嗯,好吧。吃晚饭的时间,我再回到这里。」我等榎野把散在桌上的桌巾、卫星空照图板和皮箱里都一一恢复原状后,就往食堂门口走去。
「别又搞乱喽。」
榎野沉默地点点头。
我往悠里的房间走去。清晨开始,他的身体状况就不太好,我有点担心他。今天他似乎也没有在旅店里帮忙。
敲他的门没有回应。门虚掩着,可以看到房间内部。悠里好像正躺在床上,我静静地把门推开,探头进去看看。悠里似乎并没有特别严重的状态,我放下心,正想退出去。
「克里斯吗?」
悠里揉揉眼醒了。稍稍垫高的枕头旁,开着收音机。从耳机里泄出的声音听起来像下雨。悠里的脸色说不上健康,但还不算坏。
「舒服点了吗?」
「你担心我吗?谢谢。」
悠里摘下耳机,在床上躺好姿势。
「我一直觉得刚才有人在旁边守着我……是你吗?谢谢。」
床边的小桌上,有个浸着湿毛巾的碗。
「不是我。」
「欸,那是谁……」
应该是朝木先生吧。别看他粗声粗气的,对自己的儿子可是非常宝贝。想到朝木先生的立场,我不禁心痛起来。悠里的病可能比我想像得更严重。
「对不起,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跑跑腿,拿药什么的。如果是头痛药或感冒药之类的,我背包里也有……」
「别担心,没关系啦。」悠里微笑着说。「倒是收音机对这起事件,完全没有报导,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这……我也不知道。政府已经在查了,所以也许不准报导吧。」
「是吧……」悠里好像还是无法释然,又说:「其实,我想过以后加入黑江队长的自警队也不错。」
「真遗憾。」
「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好。」
「为什么人要故意杀掉别人?只要耐心等下去,人总会因为生病或寿终正寝而死亡,要不然也会因为洪水或海啸而更早就死了。」
「我也不懂。」
「连你也不懂吗?」悠里不知为何神情舒缓下来。「如果克里斯也不懂,那我再想也不会懂。」
焚书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
驱逐刺眼的暴力描写,的确让部分人民变成「循规蹈矩的百姓」,没有耸人听闻的事件,表面上似乎一切太平。然而,我和悠里明明同样是人类,却似乎在哪里有些不同,这已不只是有没有共通语言的问题了。
之后有好一会儿,我和悠里谈着焚书和「推理」的话题。虽然我喜欢「推理」的故事,但我也喜欢纯聊天。我们说着夏天的结束、这一带的植物和北国的雪。谈着谈着,时间就在不知不觉中过去。
「先这样吧。我要回房去了。」
「下次再过来聊。」
悠里挥挥手,再把收音机的耳机戴回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