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irls on the RUN(1 / 2)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Jakiro
录入:养老驴
真希望能永远用全力踏著地面冲刺。
我想实现自己的心愿,用力蹬开双脚挣扎著,并且随著愈来愈急促的呼吸,发出喘息声。
每到这时候,就会瞥见她的身影。
随著风轻柔抚过身体的触感,今天她也来了。认出那背影的瞬间,我的大腿与头立刻发烫,全身都在为这引颈企盼的相逢欢呼。
她轻巧地跑在我数步之前,像梦境一样,但她摆动的手臂、脚步声却历历在目。为了紧紧跟随她的背影,我保持全速。然而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因此即使我再逞强,也只是乾著急,不可能提升速度。
所以,我追不上她。
不论再怎么努力,就是无法拉近距离。
眼看著她通过老师身旁,我继续拔腿狂奔。我知道自己已经抵达终点,脚步却停不下来,只能一股脑儿追赶她。我仍在奔跑。
不知梦见过多少次,我与她缩短距离,短到伸出手就能碰到她的肩膀。
然而,以梦作结的这个结果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我与她的足音宛如车轮般重叠。明明我们的步伐与速度都一样啊。
但我的脚步终究是迟了。我倒抽一口气,在速度减慢时放弃。唉,就到此为止了。
我缓缓减速,边走边调整呼吸,低著头将双手撑在膝盖上。
脚边有著校舍长长的影子,看来我又跑了好一段距离。
「你要跑去哪?」
社团指导老师追了上来。跑去哪?嗯……天涯海角吧。
只要是有她在的地方。
「你已经是第一了。」
老师说著,我回过头。我的声音与身体自然而然地对「第一」这个字起了反应。
「不……」
连汗都忘了擦,我摇头。
「还有人跑得比我更快。」
自从会跑步以来,我从来没有追上过她。
「你有视为目标的对手吗?」
「……嗯,对啊。」
我把手离开膝盖,抬起头。
心跳依然剧烈,气息也很紊乱,平坦的操场在我眼中高高隆起。
不论如何凝视远方,停下脚步的我,都已经看不见她了。
第一次遇见她,是在我四岁那年。我猜她的年纪应该与我相仿。那时我正要从一所有点远的公园回家。夕阳西斜,将城镇的影子染得通红,我心想再不赶快回去,肯定会被母亲臭骂一顿,因此明明被叮嘱过马路如虎口,仍决定在路边用跑的。我居住的小镇位在离海很远的乡下地方,家附近连人行道都没有。
「用跑的吧!我赶时间!」
我向一起回家的朋友说。虽然运动神经不好的友人「啊?」了一声表示不满,但我仍在宣布「冲!」后拔腿狂奔。幸好这里就像我刚才说的,是乡下地方,所以车辆极少。尽管隔著住宅区新铺好的大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但对此时此刻的我而言,那都是另一个世界。
从家到附近的幼稚园、公园,大概就是我能靠双脚移动的距离。
于是我跑了起来,用短短的腿奋力蹬地,让身体跳跃似地前进。沉醉在蓄力与反作用力快感中的我,忍不住愈跑愈快。我使出更大的力气用力冲刺,不但没有喘起来,反而还乐在其中。
远方的天空红似火。看著压境而来的橙红,与像羽毛般轻飘飘的薄云,我的心一阵燥动,难以平静。焦灼感驱使我再度加快脚步。呼吸也愈来愈急促,手臂摆动得更大了。
接著。
她就像一滴水,穿过天空,降落在这辽阔的大地。
当我一回神,眼前已经有个女孩在奔跑。
我明明没有眨眼,也没有东张西望,却突然撞见她的背影。高高绑起的马尾,随著风与身体的律动大幅摇摆著。女孩的身高与我差不多,像在引诱我似地跑在前方。怎么回事?我心想。我的眼中只剩她的背影,脚步慢不下来。
「……喂!」
要在跑步时好好说话是很困难的,更何况是全力冲刺。我因为胡乱出声而打乱了呼吸节奏,提前喘了起来,慌乱之中还不小心呛到,只好停下。
在我止住脚步的同时,女孩的身影消失了。
我张开嘴,不仅喉咙乾渴,精神也很恍惚,身体动弹不得。
「不要丢下我啦!」朋友芹芹拖著脚步追上来。我瞥了她一眼,再度大步向前。不见了。在这条没有任何隐蔽处的笔直道路上,哪里都看不见她的身影。
彷佛她就融化在远方地平线与夕阳交织而成的夹缝中。
「小津?你在找什么?」
芹芹绕到我面前,汗珠使她的浏海紧贴著额头。
「不知道。」
我不晓得怎么说明,只好据实以告。芹芹不晓得是怎么解读的,噘著嘴对我说「你好坏」。我也摆出架式,不甘示弱地呛了声「哪有」。
我们互敲彼此的头,但我脑海中全是那个消失的女孩。
那天我钻进棉被里,辗转难眠。
事发后隔天,我从幼稚园回家。
母亲牵著我的手,走在和昨天一样的路上。
「嗯……」
那个女生应该不太可能出现在这里。我边打呵欠边环顾四周,擦掉泛出的泪水。我想如果她住附近,或许会来上学,便在幼稚园里到处寻找,绕了一圈后才想起自己只看过她的背影,不晓得长相。但我猜,她应该不在。
幼稚园里没有这种神出鬼没的小孩。
「嗯……」
「怎么啦?」
走在一旁的母亲侧著头问我。就算说了,她也会以为我在作梦吧。
可是我遇见那个女生时,地面的触感、风的气味和阻力……原本我也想说服自己在作梦,可是记忆却那么清晰,所以那肯定不是梦。
如果她就在现实的彼端……?
我松开母亲的手。
一个人笔直地冲出去。
书包在身上摇晃,我小口喘息,缓缓跑了起来。映入眼帘的只有我家。回想起昨天的情境,我绷紧手脚开始加速。母亲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但我没有理会,依然向前冲。可是不论我跑多远,都没看见那个女孩。
一定是速度不够快。
不知是直觉还是命运,一种无形却尖锐的东西,提醒著我的不足。
书包太碍事了,我咕哝著,把书包扔到一边,继续奔驰。双脚大大地、用力地往前跨。
奋力一踩,身体就倏地往前。刚开始还觉得上半身很沉,像是拖著身体在跑,但随著脚的动作愈来愈顺畅,上下半身也逐渐同步了。连挡在肩膀上的风阻都能忽略。
于是我的身体自然而然地,径自往前飞驰。
脚步声与流逝而过的风景速度达到一致。
接著,她来了。
像是在回应我的速度,那个女孩又出现了。
她的服装和昨天略有不同,但从发型来看肯定是她。
为什么总是在我跑步时现身呢?
我不知道,只能接受眼前的事实,告诉自己她就是这样。
毕竟是第二次相遇,我开始能用比较冷静的心态来观察她,结果吓了一跳。她跑得好快!
不论如何拚命,我恐怕都追不上。
只要稍微放慢脚步,一定转眼间就会被拉开距离。
然后,她就会消失不见。
我使尽吃奶的力气挥动手臂,紧咬著她不放,但全力冲刺不可能维持太久。
更何况我没有热身,不一会儿侧腹就传来刺痛。
已经不行了……我把身体往前倾,弯成ㄑ字形。
粗重的喘息使我的嘴巴、鼻子扭曲成一团。
然后那女孩像是发现了我,边跑边回过头来。
「………………………………啊。」
那一瞬间,我连自己凌乱的呼吸都感觉不到了。
她一滴汗也没流,露出牙齿对著我灿烂一笑。
我吓得像是要往后仰一般,停下脚步。
她的嘴唇、漂亮的牙齿,闪亮的双眼流露出强烈的好奇心。
与她那随风舞动、乾爽的发丝相反,一种沉重、煎熬的感觉向我袭来。
我的指尖和头剧烈麻痹。
女孩消失后,那分毫不减的激烈冲击,仍在我心中碰撞。
「突然乱跑很危险耶!」母亲生气的声音隐隐传来。
我严重耳鸣,席卷而来的疲劳与风声变得模糊不清。
我输了。
我觉得自己输给了那女孩的笑容。
从此以后,我就非常在意这个只有我看得见的「女孩」。
只要我奔跑,她就会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现身。
似乎当我全力冲刺到最高速,就会撞见也在奔驰的她。为什么呢?
与其说撞见……其实我连她的动作、脚步声都感觉得到。所以应该不是幻觉。
然而随著个子愈长愈高,我渐渐知道这有多么荒谬。一般人再怎么全力冲刺,都不会遇见这样的女孩。一开始,我和芹芹一起玩玛利欧赛车,盯著重播最佳纪录的赛车鬼影时,我还以为就是它了,但又觉得不太一样,只好重新思索。奔跑的女孩不像是重播的影像,我可以感觉到,她有意识。
总之,我想先追上她的背影。
想将手搭上她的肩膀。
想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看看会不会是某种开始,或是有什么会消失。
以及我能不能从正面抵挡她的笑容。
我变成了一个不论上学、放学、回家后,脑袋瓜里整天只装满跑步的小学生。母亲对我说:「你真喜欢跑步。」但其实有点不一样。
我沉迷的是在跑步后会发生的事。
我奉献出大把时间,只为了与她仅仅数秒,最多也只有十几秒的相逢。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练就了一身跑步技巧,不知不觉间,同年级里已经没有人跑得比我快了,连男生都被我轻松追过。或许我有跑步天分吧?当天分结合努力,同学便接二连三落在后头了。
唯独她例外。
不论我跑多快,都追不上她。
要说她只是幻觉,倒也不是不行。
但我发现,我不想让她只是幻觉。
跑著跑著,六年匆匆忙忙过去了。升上国中,个子高了,腿也长了,服装也变了。
我是,她也是。
老师说必须参加社团,看见操场上有人练跑,于是我立刻选了那个。也就是所谓的田径社。在校外跑,在校内竟然也想跑个够,这连我自己都想吐嘈。但我就是不愿停下。每次想到动机,都有点不好意思。
我大概是希望透过跑步,多少更接近她,才参加田径社的吧。毕竟我与她之间只有跑步这个连结点。或许我期盼跟她有更具体的交集。
我无法很精确地说出口,跑步对我而言到底有什么意义。
但我确信,我的内心深处渴望著她的笑容以及缩短与她之间的距离。
「是喔,田径社。」
我向朋友报告,她的反应很冷淡,似乎毫无兴趣。
随著时间过去,大家对芹芹的称呼变成了小芹,对我的称呼从小津变成了摄津。
芹和津的发音其实有些相似。虽然芹是名字,摄津则是姓。
亲朋好友唤我们「小芹」和「小津」,听起来常常混淆,实在不胜其扰。
「小蓝。」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小芹习惯这么叫我。
我叫青乃,因为青就是蓝,所以是小蓝。
背著小学书包的那六年,她都叫我小津,所以我一时还不习惯。
「怎么了?」
「你真的很喜欢跑步耶。」
她的语气和表情,似乎透露著无奈。这应该不是我的错觉吧?
小芹有著高高的朝天鼻,给人很活泼的印象。她的个性与长相一样倔强又顽固。记得以前,她的脸部线条还很柔和、稚嫩,现在已经变得很成熟了。
强势如她,只有那头有著微卷浏海的中短发是柔软的。
「没有啊,没特别喜欢。」
「那你为什么一直跑?」
「嗯……」
如果老实说我在追女生的幻影,小芹应该会嗤之以鼻吧。
「嗯……」
「到底是怎样?」
小芹大概发现我想回避话题,不高兴地噘起嘴。
「要追上你好困难。」
「对不起。」
我不会叫她不要追,因为小芹一定也有追的理由。
就像我一样。
出学校后,我们稍微走了一会儿,小芹斜眼瞪著我。
「你不要突然暴冲喔。」
被看穿了。我的右脚底在空中划出一道不可靠的弧线。
「啊……嗯。」
有时突然想见她,就会情不自禁地跑起来。
像这种冲动,我个人认为应该重视这份感觉,但身边的人似乎无法理解。毕竟这就像夏虫语冰,要其他人体会实在太困难了。
如果自顾自地跑起来,国小时大家还会说我很有精神,到了国中就会认为我是过动儿。依据情况不同还有可能会觉得我脑袋有问题或是很危险。随著长大,阻碍愈来愈多,要跑出最高速这件事也因此受限。
我曾经想过这是否和移动时速有关,但当我坐车或搭电车时,却又遇不到她。窗外只有一成不变的风景,与随处可见的地底的黑暗。窗户上映照出我为了寻找她而焦躁不安的双眼。原来我看起来那么憔悴,我对自己的脸孔泛起一丝不安。
应该与速度无关。
但只要我使出当下的全力,她就会出现在我眼前。现在是,小时候也是。
我们的关系一点也没变。
不过当年相遇时和我一样年幼的她,如今也长大了。她穿著与我不同学校的制服,个子比我高一点。会长高的幻影应该很罕见吧?
看她全力冲刺的模样,彷佛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穿著裙子,每次都让我有点不好意思。这样真的没关系吗?虽然我自己也没有资格说别人就是了。只是霸占她从裙底伸出的修长双腿,会使我萌生一种难以言喻、无可取代的亢奋感。对别人的腿我就不会。
一想到这里,我就好想不顾众人的眼光奔驰。但小芹一定又会生气,所以我克制了下来。
「你哥还好吗?」
小芹有个大她三岁的哥哥,不过我几乎没和他说过话。
「不就老样子?啊,之前带了女朋友回家。」
「是喔。」
虽然是别人的事,但听到这类话题还是让我有些难为情。应该是不习惯吧。
我带开话题。
「话说回来,小芹你加入了哪个社团呀?」
小芹运动细胞不好,应该是艺文类的社团吧?我不禁想像。
「田径社。」
小芹不高兴地说道。
「咦……」
「你那什么反应?」
「你没问题吗?」
虽然还不清楚实际的状况,但练习若是很严苛,一定很痛苦。
「没问题,这也没什么吧。」
「不用特地来陪我啦。」
「我又不是因为要陪你!」小芹怒斥。看来是我弄错了。
但我也想不到其他小芹会想练跑的理由了。
参加田径社社团活动的第三天,老师对我说了一些话。
就在我盯著她跑去的方向的时候。
「你速度很快。」
我调整呼吸,抬起头。
「嗯。」
没追上她,即使受到称赞我也高兴不起来。
而且我也担心被超越的学长姊们会不会不高兴。
「但你的跑法会让脚受伤。」
老师看著我的膝盖提醒我。他是指什么跑法?
现在的跑法是我追她时不知不觉学会的,并不是刻意练习而来。
「要改掉唷。」
「好……」
如果速度会变慢,那我应该不会改。
「还有,跑步时把头发绑起来如何?」
老师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比手画脚地指导我。
「嗯。」
我撩起留到侧腹的发尾,心想绑起来或许也不错。
话说回来,我到底为什么要把头发留这么长呢?……大概只是懒得整理吧。
我靠近正在喘气的小芹。她对我说「你跑好快」,听起来像在抱怨。
「小芹只要练习也会变快呀。」
身形单薄的小芹站在操场上,自讨没趣似地把头扭向一旁。
除了社团活动以外,其他时间我都不能跑。跟国小时相比,国中的上课时间变长,与她见面的时间也变短了。这让我有些焦急。
课堂上只要有空,我就会自然地握住自动铅笔,在笔记本上画下烙印在脑海中的她。可惜我在艺术领域的成长与跑步不同,只能用资质驽钝来形容。如果像乌龟爬步那倒还好,但我觉得我连一点点进步都没有。
背影还勉强画得出来,笑容就无法复制了。
明明就像描照片一样,只要把记忆里的线条画下来就好,却这么困难。
午休时我草草结束午餐,希望至少能把她的背影画好而练习著。手肘轻轻摆动时,拉高的制服空隙会露出一点点侧腹,那使我心跳加速。还有白净的膝盖后侧,与来回摆动的马尾……我会像这样描绘她,然后把画不好归咎到绘画功力以外的因素,例如只有黑白两色,会限制我的想像力。
听见声音,我抬起头。小芹正在远处的座位和其他同学有说有笑。几个女生聚在一起,小芹与她们一来一往,神色开朗,和平日截然不同。跟和我在一起时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哪个才是没戴上面具的小芹呢?想起小时候,我猜现在开开心心的才是真正的她。我看著小芹,与她四目相接。那一瞬间,小芹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像是在责怪我。
小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似乎相当不快乐,但她还是喜欢黏著我。
那天也是。
「要不要去吃冰淇淋?」
「啊?」
社团活动结束后,我在外头乘凉,小芹向我邀约。
「为什么?」
「因为我想吃。」
「好吧。」
毕竟我也有点想吃,没什么不好。
「那我们走吧。」
小芹的表情稍微柔和了一些。
「啊,可是我没带钱。」
在学校用不到钱,所以我的钱包里只有几枚十圆铜板。
「我请你。」
「这么大方。」
那我立刻去换衣服。这么说完后,我马上冲往社团教室。
在我全力冲刺前就抵达门口了,有点可惜。
换好衣服后,我与小芹并肩走了一会儿,她提醒我。
「不要跑唷。」
「嗯。」
我发觉她每次都会这样叮咛我。
「因为我追不上你。」
小芹说完噘起嘴,像在闹别扭。
追不上。
那种心情……
「我懂。」
「懂什么啦。」
嗯嗯。我亲昵地拍拍小芹的肩膀。「你是怎样?」她不悦地眯起双眼。
以前我们一样高,但现在我已经比小芹矮一点了。小芹似乎发育得比较早,我则像是脱下书包,试穿国中制服的小学生一样……但说不定再过一会儿,就会突然抽高了吧。拜托快让我长高吧。
小芹负责带路。我脑中的小镇地图,只有画到幼稚园附近而已,绝大多数都没纪录。跑步的时候也没有心思留意周围,因为我只顾著看那个女孩。
可惜她很少回头,让我有些寂寞。
小芹带我去的冰淇淋店,连我都听过名字。店里有座位能用餐,我单手拿著冰淇淋坐了下来。面向店外,越过玻璃可以观察到镇上的模样。大楼盖得乱七八糟,人满为患,明明这里与我住的是同一个小镇,我却感到很不自在。
「你怎么那么紧张?」
「我觉得好像在大都市里。」
「什么啊?」
小芹轻轻笑了。她点了抹茶口味的冰淇淋,我则是点薄荷巧克力口味。
选薄荷巧克力是因为它看起来蓝蓝的。究竟是因为名字里有青字,我才喜欢蓝色;还是因为喜欢蓝色,才取了这个名字呢?其实稍微思考一下就知道哪个才是对的,但我故意把答案想得很暧昧。
「好甜喔!」
我照实说出感想。用华丽的词藻来形容,对我而言难度太高了。
「谢谢你请我。」
我道谢后,「下次换小蓝请。」小芹漾起微笑这么说。
有点像以前的她。
「你常和其他朋友一起来吗?」
看她点餐时很熟练的样子,我随口一问。
「还好。」
「还好喔?」
小芹含糊地带了过去。垂下眼帘盯著冰淇淋的小芹,看上去有点胆小。
「你会在意吗?」
「啊?」
就在我问她是什么意思前,她先一步打断我说「没事」。
是指我会不会在意小芹和其他朋友一起吃冰淇淋吗?
如果我回「不会啊」,她一定会生气地骂我「那你干嘛问?」所以我保持沉默。
我舔咬著冰淇淋,望向玻璃窗外。时间一长,就渐渐不晓得自己在看什么了。焦点模糊,视野慢慢往外晕开。
听起来朦朦胧胧的车辆声响,变得更遥远了。
过不久,我明明坐著,却看见她了。不是奔驰中的背影,而是我从来没仔细端详过的正面。这不可能,一定是幻觉,是我在幻想。我的脑中一片混乱,她笑著张开双手。我不自觉地将身体往前倾。
愿望在膨胀,贪心地出现在我面前。
意识到这点,令我更加欣喜若狂。
如果真的与她相见,会是怎样的心情?
「你在看什么?」
听到小芹叫我,我回过头。她的嘴在抹茶冰淇淋的另一侧瘪成了へ字形。
「看什么……就外面啊?」
我指著玻璃窗。好光滑,店员真了不起,擦得一尘不染。
「外面的什么?」
「什么?就外面的……外面……」
外面除了外面,哪里有她的身影呢?
没错,窗上什么都没有映照出来。那我到底看见了什么?
有时,我明明望著远方,却又觉得自己在窥视著什么……有种奇妙的矛盾感。
她究竟是在我的「身外」,还是「心里」?
「原来你看外面的时候会露出这种表情喔……哼。」
小芹噘起下唇,不悦地耸高肩膀,一副「老娘正在吃冰淇淋,不要打扰我」的模样。
「所以我刚刚是什么表情?」
「问你自己呀。」
人其实往往不了解自己,当然我也搞不懂小芹的想法。
「你为什么生气?」
「看见别人幸福,往往比看见别人痛苦更容易受伤。」
小芹耸著肩这么说著,语气中带著一丝讽刺。
「什么意思?」
「我只是把突然领悟到的想法说出来而已。」
「是喔。」
我决定暂时不理会正值青春期的小芹的哲学,于是再度望向窗外。
她到底是谁?
来不及出生的姊妹的魂魄、死于非命的田径之神、精灵、幻觉、我脑筋不正常。我把第一时间想得到的所有可能性在脑中排列思考,再将在意的部分调查过之后,发现选项只剩幻觉和我脑筋不正常。
我没有任何可能出生的姊妹,田径界在过去也没发生过命案,精灵应该有翅膀而且会飞,所以也排除。难不成我看见的是我的梦中情人?……有可能吗?
如果她是真实存在的人,为什么要出现在非亲非故的我面前呢?
还是说,这就是命运,所以我才看得见她?
我满头雾水。她只顾著在我眼前跑,什么也没对我说过。
「拜托你看这边好吗?」
我的头被用力地转了过去。小芹抓住我的头改变方向,像孩子一样鼓著脸。
「干嘛啊?」
「跟我道歉。」
我想反驳,但我错在哪呢?
我不认为想念她是错的。
「你在想什么?」
小芹对我盘问。总觉得她愈来愈常这样责问我。
她就那么在意我在想什么吗?
虽然我的确都在想那个女生。
「没有啊,只是在想要怎么跑得更快。」
这也不算说谎,毕竟我可不想一辈子都追不上她。
「跑那么快到底要做什么?」
「这……我也不晓得。」
我也想知道,所以才会一直跑。但我还看不见答案。
这里就像电视里的大都市一样,店前人潮熙来攘往,马路上更是车水马龙。坐上电车到很远的地方,人车应该会多得更难以想像吧?在这样的城里尽情奔跑,一来会带给别人麻烦,二来也不太可能真的这么做。但我们也迟早得进入这股人潮中,随波逐流。
随著年纪增长,名为责任与立场的重担也愈来愈多。
可是若不扔下这些负担,想抵达她的「世界」便是痴心妄想。
为了仅仅数秒的相逢,以及那最多跑到极限时十几秒的邂逅,我能放下其他东西吗?
其实现在的我,已经为此放下很多了。
「你也差不多该改掉暴冲的毛病了吧?」
小芹用闹别扭似的口气对我说。
我暧昧地动了动眼睛和嘴唇,欲言又止。
一旦我不跑步,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不,或许……
见不到她的话,反而会让我再度奔驰,直到与她相逢。
「话说这冰淇淋还真好吃。」
我刻意改变话题。小芹愣了一下,我趁胜追击。
「要吃一口吗?」
我把吃到一半的冰淇淋递给她,小芹的目光停留在蓝蓝的冰淇淋上。过了一会儿,才伸长脖子。
她不客气地把巧克力脆片最多的地方大口咬下。
冰淇淋如月缺般,留下弧线。
小芹嘴里嚼著,也把自己的冰淇淋递到我面前。
「啊,我不喜欢抹茶。」
我挥挥手拒绝。小芹过了一会儿,才把冰淇淋收回。
「我会记住的。」
「嗯。」
为什么要记下来呢?
「小芹喜欢抹茶对吧?」
「对嗯。」
「是因为家里的影响吗?」
「大概吧。」
她的回话太简短,让我有点不知该怎么接话。
为什么要用这种态度和我说话呢?
就连对从小玩在一块儿的小芹,我都有那么多不知道、不瞭解的地方。
所以我想,她一定也无法体会我所谓的幻影少女。
吃完冰又再聊了一会儿后,我们离开冰淇淋店。我以为时间没过多久,结果太阳已经西沉了。傍晚时分特别能感觉到春天暖了、五月近了。赤金的光芒有如电线在天空延伸。暮色像把百叶窗啪啦啪啦地拉起来一样,转瞬即变。
「小蓝,下次我们再约。」
其实不必特地说啊,我心想。但又立刻想到,不对、等等,她提醒我是对的。
「嗯,但我先说,下次换我请喔。」
得先准备钱带在身上了。
「那就明天吧。」
「啊?明天是礼拜六耶。」
「假日也没关系吧。」
晚风刮在小芹亮亮的鼻尖上。
「啊……嗯,也是啦。」
确实是没什么关系。我说服自己,扭过头。
我们随著脚步胡乱闲聊,不久后停在红绿灯前。我静静等候,冰淇淋冰凉的口感还残留在喉咙与胃里。哎,真满足。我盯著景色回味。
接著发起呆来。
然后坐立难安。
下半身蠢蠢欲动,彷佛打了平静的上半身一巴掌。
等待红绿灯的双脚不安分起来。我愈等愈焦急、愈等愈不耐烦。
汽车穿越的声响,彷佛从脑袋前后流过。
明明站著不动,却从远方响起轻快的足音。
是两人的脚步声。
「……好。」
我小声咕哝,以免被小芹听见,敲了敲腿。
和小芹道别后,我要跑个够。
期待与焦躁,在大腿后侧跳动。
今天和昨天,我都和她见面了,或许明天也会。
不,这算见面吗?
这是我无法对任何人商量的烦恼。
我继续描绘她的背影。自从上国中后,她总是穿制服。
到了六月左右,就会换成夏季制服。
「……啊。」
我沙沙沙地画著她的肩膀,突然想到。
如果这套制服真的存在,何不查查看呢?若查完后发现真的有这所学校,说不定她就在那里上学。这一定是天启!我沉醉在天外飞来一笔的灵感中。明明还在上课,我却忍不住想飞奔到教室外。
我逼自己克制,耐著性子把臀部压在椅子上。顺便将画满涂鸦的笔记本用课本遮住。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让其他人看见她,即使只是画。
或许我对只有我看得见的她,有著一丝独占欲吧……
她虽然让我烦恼得不得了,却也是我行动的指针。
我总是以她为目标,在梦境与现实间追逐,企图捉住不确定的东西。
忍受完缓慢流逝的时间后,终于放学了。
「接下来……」
然而明明闪过这么棒的点子,我却双手抱胸,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学校的制服该怎么查呢?我没有照片,无法问人,所以只能凭记忆。而且我们又不一定住在同一个县市。就算想用图像搜寻,又拍不了她。到目前为止我试过各种方法,都无法用相机将她拍下来。
「……该不会真的是鬼吧?」
可是有会长大的鬼吗?这已经超出我的常识可以判断的范围了。
回到家后,我用家里的电脑稍微查了一下。我以县名、国中、制服等关键字搜寻,但也不确定她是否跟我住在同一县市,所以我其实不抱期待。
不过看了几页后,我意外地发现了一个便利的网站。
网站上,县内的国中制服一字排开。没有写用途,而且只放女生制服,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这个时代还真方便……」
就当作是这么回事吧。
我决定不深究网站的目的,安静地当个使用者。我把网页卷轴往下滑,一一确认。学校并没有多到好几百间,所以查起来很容易。
接著,我发现了和她同样的制服。
原来真的有啊!我吃惊地盯著萤幕。撇开模特儿的眼睛被黑线打上马赛克,这套冬季制服和春天的她穿的是同一件没错。我搜寻那所国中的校名,发现虽然没有远到去不了,但的确有些距离,已经不在我的生活圈内了。为什么她会穿著那里的制服呢?若是我大脑产生的幻觉,应该不会出现我所不知道的资讯。
所以该怎么说呢?这果然是……
虽然有点难以启齿,但我觉得这就是命运。
我搔了搔因为充血而发痒的脸颊。得知或许她真的存在,令我兴奋得数度握拳欢呼。在屋里绕了几圈后,我抬头看向时钟。现在过去有点晚了。
明天吧明天。我冲回自己的房间,跳进被窝里。
真希望时间可以直接跳到明天早上,但恐怕今晚会事与愿违,睡不著了。
到了隔天,我一整天心神不宁,不但食不知味,也不记得上课内容。
课堂结束后,一放学我便马上冲出教室。我的脚像被扫帚扫过了一般,轻快地动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往鞋柜冲去。我换好鞋子,心情很紧张。
「小蓝。」
小芹大概是在半路上看到我,小跑步追了上来。
「不去社团吗?」
「抱歉,今天我想去一个地方,所以请假。」
而且我会跑步去,应该可以当作是练习。
「哦?本姑娘可以陪你去啊?」
「你的语气也太嚣……啊,对不起,我是说我一个人就……」
我支支吾吾起来。反正说了她也不信,只是让她白操心而已。
「喔。」
小芹立刻摆出臭脸,换好鞋子就走了。看来她又生气了。我心想下次要跟她道歉,一面朝著校门前进。现在我只想尽快飞奔到她身旁。
到那里的距离有点远,不骑脚踏车会很辛苦。我担心她已经回家了,如果有留下来参加社团活动,那我抵达的时间应该刚好,但我完全没有任何关于她的情报,只知道她跑很快,所以有点期待她平日都在做什么。
我单手拿著印好的地图,朝著与我家完全相反的方向前进。要是不巧被家人撞见,我该怎么说明呢?不但晚回家、跷掉社团活动,还惹小芹生气。
我已经豁出去了。
不久后,我顺利抵达那间国中,没有迷路。此时脚底已经热涨发麻,走来的疲惫与紧张,使足弓传来阵阵刺痛。
我在打算走进校门时停下脚步,心里暗叫不妙,往后退了一些。虽然国中制服看起来都差不多,但只要稍微留意,还是可以发现我是外校生。
还是乖乖待在门口附近等吧。我躲在暗处,偷看著校门。放学的国中生三三两两现身,我不知道她读几年级,但光是看著身穿制服的女学生,我的心就噗通噗通跳。因为她们穿著和她同样的制服,不过脖子以上就完全不一样了。
我和校舍一起沉浸在黄昏里,等待,然后偷看。和走出校门的学生对到眼时,我慌慌张张地躲起来,反而招来与我擦肩而过时更奇怪的目光,导致我不能随意偷看。
每次瞄到女生制服,我就会心跳加快,确认后才松一口气,放下心来。
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兴奋渐渐转变成了恐惧。
不假思索就跑来的我,面临了一道难题。
如果我真的见到她,该怎么向她搭话呢?
我想她八成、不,一定对我没有印象吧?突然被不知名学校的女学生搭讪,一般来说都会害怕吧?何况我还状似亲密,一副快要流下感动的泪水的样子。
她一定会退避吧?我的心情沉下来。而且老实说,我没有自信见到她后还能保持平静。
一定会比我想像的还要更丢尽洋相。
怎么办?我突然胆怯起来。见面的时候,肯定只有我一头热。
我好后悔没有深思熟虑就跑来。我冷汗直流,连确认校门这件事都忘了,抓著书包的手指滑落,心脏绞痛,气息紊乱、如坐针毡。
躲起来又这副德性,怎么看都像可疑人士。
而且还有更可怕的事。
假如我们相遇了,然后全部都被否定了呢?
这如梦似幻的一切都会消失吗?
寒气爬上手臂,引起阵阵哆嗦。
后脑勺像被冰冻一样,好冷。
还是回去吧,我心想,就这么临阵脱逃。
自那以后,直到毕业,我都没有再去过那所国中。
升上高中后,我的生活基本上毫无变化。
加入田径社,画她的笑容,时不时惹小芹生气。小芹还是与我读同一所学校,但因为练习很辛苦,所以与国中时不同,这次她没有加入田径社。小芹似乎已经放弃追逐我了。
取而代之的,是等我的时间增加了。社团活动结束后,我常在校门口遇见小芹。一问之下,才知道在我活动结束前的这段时间,她都在图书馆看书,有时也会复习功课。
既然知道会来,何不守株待兔?这比一直追著跑轻松多了。
「小芹真聪明。」
「啊?」
我老实称赞她,小芹却不知为何以为我是在嘲笑她,眯著眼睛瞪我。
传达心情,真的好困难。
总之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改变。
真要说哪里有明显的变化,就是跑得比我快的人变多了。以前身边没有人能跑赢我,现在倒是有零零星星的几个。被他们超越时,我有个不可思议的发现──此时不论我跑多快,都看不见她。大概是因为不想目睹她被追过吧。
遇见这些人,让我领悟到,我不能再这样不经思考地用光靠跑步活下去的想法来面对将来。这个世界没有那么轻松。即便我跑得快,也没快到能靠双腿赚钱。或许该像国中老师说的,改变跑法比较好吗?但这个跑法已经根深蒂固,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方法可以遇见她。
再来就是她的幻影变得亭亭玉立,愈来愈美了。虽然制服也换成高中的了,这次我却不打算调查。走在镇上,有时会发现错身而过的学生与她的穿著似乎相同,但我刻意忽略了。
因为一旦找到她,幻影就会消逝。
连被她的幻影耍得团团转的我都会瓦解。
自从我意识到这点,就变得有些胆小。
高中三年级的春假,我决定一个人去看海。
路途有些遥远。我转乘巴士与电车,独自站在不知名的沙滩上。
我深呼吸,口中便吸入了随风扬起的沙子。
我沙沙地咬著它们。
阳光比夏天和煦,海面风平浪静,但水面反射的光依然令人目眩。为了不弄湿行李,我把它放在离沙滩稍远处。海水的味道灌进鼻腔里。
来海边是为了约会,对象当然是幻觉里的她。
我能在任何地方见到她,然而,也不管到哪里都追不上她。
为了见到她,我愿意做任何事。讽刺的是,我真正能做的事却少得可怜。
即使我想为了她送上什么,也无法交到她手上。
不过至少一起在沙滩奔跑,那画面应该很美好吧?我的想法就是那么单纯。现在不是海水浴的季节,海边一个观光客也没有,跑起来不会有任何阻碍。
于是我立刻在沙滩上奔驰起来。踩在沙子上的触感很沉,纠缠住脚底,彷佛有股重量像要把我往下拖至膝盖,我克服它,将脚往前跨。
突然间,她出现了。即使不在镇上,她也会现身,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我跑啊跑,跑到沙滩的彼端,再折返。
跑啊跑,跑到另一端时,体力已经透支了。
休息。
「好累的约会啊……」
我把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气笑了起来。不愧是沙滩,除了能够维持最高速的时间变短,疲劳程度也没法比。不一会儿她便消失了,而且还不能立刻接著跑。
但她看起来比往常都快乐。平日她很少回头,今天每当跑步相遇时,她都回头笑得好灿烂。我打从心底庆幸自己有来。
之后我又跑了第二、第三次,实在精疲力尽了,便坐著休息。我顺手捡起掉落在一旁的空罐。陈年的污垢卡在上头,我想扔掉,但又怕被人撞见苛责,所以丢不下手。不过话说回来,「人」是指谁呢?
这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左顾右盼,就连海上也杳无人烟。
……她?
难道我现在坐在这里,她也在身旁吗?虽然看不见,但就在旁边?
我挥挥手,只有随海风扬起的沙子卡在指缝。沙就像她轻快的脚步一样,飒飒地飞散在空气里。望著大海,才发现不知不觉间,我已经习惯潮水的咸味了。
景色十分空旷,没有任何建筑物。我忽略刺目的阳光,看得出神。
白浪时不时迫近坐在远处的我。
「海啊……」
混著海风,我小小声地唱起歌来。
我被幻觉耍到连这种地方都来了。
是不是该去看医生呢?不不,我摇摇头。
这个幻觉太不可思议了。一般的幻觉即使患者不想看,还是会突然冒出来,造成当事人困扰。而她只要满足条件就一定会出现。若我什么也不做,就绝对看不见她。
这个幻觉是有规则的。而且非但没有破坏我的生活,还很克制、温柔、甜美又遥远。
不看著她活下去,是很简单的事。
但是这等于要我放弃初恋。
「太痛苦了。」
我吐露心声。不论她消失,或是我追上她,都会让我心碎。
我抱著头,身体开始失温,发起抖来。
待在春天的海边太久,容易著凉。
海还是夏天来比较好。
「……下次再来吧。」
下次。
我想见她。不跑步,想和她说话,倾听她的声音。
想与她并坐,看同一片海。即使我害怕梦境破灭,即使这个愿望很矛盾。
我不在乎她与我性别相同。
就像因为很甜所以喜欢甜食,因为很辣所以喜欢辣的食物。
因为是她,所以我喜欢。
我上了大学。
「哇!」
小芹也和我读同一所学校。
「咦……」
「怎样?」
「不,没事。」
大学离家里很远,所以我决定租房子,但竟然变成要跟小芹一起住。
「怎么又……」
「放你一个人生活太危险了,而且小蓝的爸妈也拜托我照顾你。」
「啊?照顾什么?」
「别管了。」
她推著我的背,我就这样被赶鸭子上架似的开始了与她同住的生活。老实说,在同一个屋檐下就算了,但我并不习惯与他人共用房间,所以很担心是否会处不好。
「今天的饭我煮好了。」
「耶!」
只吃了一次晚餐,我的担忧就烟消云散了。小芹似乎很喜欢照顾人。
唯有早上和假日我到外头跑步时,她不会跟来。
「快去快回吧。」
何止没跟来,她还会满脸嫌弃地目送我出门。看来她很不喜欢我跑步。
「对健康很好耶。」
「哪里好?」
我发现不论我说什么,都只会惹她不高兴,就乾脆不放在心上了。
后来在我习惯大学生活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深夜,我钻进被窝里睡了一会儿,被声音吵醒。我发现应该是小芹去上厕所,所以再度阖上眼,心想大概很快就能再度入睡了。
正当我这么想时,响起了小芹回来的脚步声,但方向与小芹的床有些不同。虽然伸手不见五指,但我可以感觉到有影子覆盖了我的脸。那是小芹的人影。如果我弄错,就是小偷或强盗,那可就麻烦了。就在我烦恼该怎么办时,棉被被掀开了。
我心乱如麻,正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时,耳畔响起一道细如蚊蚋的声音:「你睡著了吗?」
这让我回忆起幼稚园午睡时,老师都会问小朋友「睡著了吗?」我是乖宝宝,所以总会回答「睡著了」,老师就会要我赶快睡。这让我幼小的心灵感到受伤。
于是我顺著她的话装睡,但其实我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接著,一个细细的东西伸进被窝里。偷偷摸摸的,像在摸索。我努力不让心里的慌张表现在背部。有人将身体贴到我背上,挨著我,抱住我。
我记得这个温度,是小芹的体温。
我的眼睛依然紧闭,但我知道是小芹钻进我的被窝里了。
「小蓝。」
她悄声唤我的名字。我感觉到一阵令人困惑的热度。小芹的唇爬上我的后颈,像要吻我。她的气息吐在脖子上,好痒。终于我像是要跳起来似地,忍不住回过头去。
小芹湿润的双眼离我好近,我们互相凝望。往前伸出的鼻梁压在小芹的手臂上。
她睁著眼睛僵住了,似乎发现我在装睡,于是满脸通红地回到自己的被窝里。即使房里没开灯,也看得出她脸色的变化,可见真的非常红。
「既然醒了,就不要装睡啊。」
她生气了。之后她就背对著我侧睡,一次都没有翻身。
「对不起。」
我对著她的背影道歉。
「……我只是觉得,你的头发好漂亮。」
小芹呢喃道。我暧昧地「喔」了一声,但小芹并没有回应。
接下来一整晚,我半梦半醒地盯著她单薄的肩膀。
如果我可以像这样轻松地碰到她就好了。从她的背影中,我看见了其他女人。
以上就是我们之间发生的插曲。
再来就是我在大学附近练跑,遇见了对手。从气质来看应该是女大学生,而且可能和我上同一所大学。虽然我没和她说过话,但她总会趁我休息时从身边超过我。
速度很快啊。待我追回去,两人就像在比赛一样,愈跑愈快。
「…………………………………」
「…………………………………」
我们相顾无言,只用跑步速度不断增加的双脚来说明一切。
虽然不会每天都遇到,但只要一碰见,我与她就会展开没有结果的竞争。
大学生活便在没有大过大失的情况下度过,一切毫无进展。
感觉只有年龄随著时间增长,焦躁感一直缠著我。每当我又开始坐立难安,就会不顾一切奔驰起来。等到流了一身汗、精疲力竭,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思考,便能获得一瞬间的解脱。我拋开羞耻,倒在地面上,觉得心情好多了。
「你还真是跑不腻。」
小芹辛辣的一句话,道尽了我目前为止的人生。
她的幻影自从高中毕业后就换回了便服,到了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则穿起套装奔走。看来她也找到工作了,让我松了一口气。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有时,我会认真地抱头苦思。
这场永不醒来的梦,我能作到什么时候?又或者,我想作到什么时候?
我就这样犹豫不决地,出了社会。
「兴趣是跑步……啊,是的,我跑很快。」
「我们公司也有跑很快的员工喔,你能跑赢他吗?」
「应该吧。」
面试时发生了这种事,而且在我跑赢后,过没几天便被录取了。
话先说在前头,我应徵的是一般职员,而不是田径队员。所以我也不晓得这个比赛结果跟求职有什么关系,但至少我不必待业,算是帮了我大忙。
虽然小芹也有来这间公司面试,但最后还是去了其他公司。大学毕业后,我觉得搬家很麻烦,便继续和小芹住在一起。小芹在那之后,再也没有半夜钻进我的被窝里。因为再追问下去好像也只会让问题更复杂,所以我决定当作没这回事。
于是不知不觉间,我成了社会人士。
第一次步入大车站时,我大吃一惊。
里面人山人海,哪里还有地方能让我全力冲刺呢?
我感到不知所措。
但都市就是方便,电车能代替人们奔驰。
工作跟我预期的一样令人焦头烂额。或许是因为我并非喜欢这份工作才来应徵的,以致于这种感觉更加明显。老实说,我常感到痛苦,我几乎没有自由时间,公司又在一栋狭小的大楼里,一跑起来头马上就会撞到墙了。更何况这里那么小,根本不需要跑。
夜里,我缓缓地从公司走到车站。
「嗯。」
搭上摇摇晃晃的电车,再转乘地下铁,从车站走回家。
到家后,我还没脱掉鞋子就倒在走廊上,发现原来大人是不跑步的。大概是没有想过穿著皮鞋奔跑吧。我侧躺著,迷迷糊糊地盯著以L字型朝向天花板的脚尖时门开了,小芹回来了。
「门没锁,我还以为……」
小芹双手扠腰叹了口气。她那从上大学开始留长的头发,如今已经不是半长不短,变得相当长了。
「你回来啦——」
我躺在地上和她打招呼。晃了晃脚踝,代替挥手。
「喂。」
「怎么啦?」
「挡路。」
「喔。」
脸颊贴在冰冰的地板上好舒服。但渐渐地地板就热了,于是我稍微挪了一下位子。
我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蝾螈一样趴在地上。
「呜啊。」
小芹踩了我。从臀部一路踩到背,让我联想到因幡白兔的神话故事。
不过她没踩我的头,在我因此觉得小芹很温柔时,她的脸突然皱成一团。
「怎么了?为什么哭?」
小芹一说,我才发现地板上有水滴。水滴清澈、柔软,看起来不像汗水。
为什么流泪呢?我责问双眼,立刻找到了答案。
「因为你把我踩痛了。」
「不要那么诚实好不好?」
我嘿嘿嘿地笑了。小芹顿了一下,蹲下身来。
「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