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 尽情享受大自然的某日(1 / 2)
由于住处与年纪都很相近,因此我会跟皋月如此要好,或许是必然的结果。
“我叫做皋月。”
“我是芽衣。”
彼此以十分简洁的方式自我介绍,可是皋月似乎听不清楚我的声音。
但这也是在所难免,我摸着自身那坚硬的脸颊。
“果真就像妈妈他们说的耶~”
“这是什么意思?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说来了个怪家伙。”
“咦~”
在神社的老旧公园里遇见的皋月,打从心底很高兴见到我这个怪胎。尽管我认为皋月才比较奇怪,总之似乎彼此都是怪胎的缘故,我们比其他孩子更快打成一片。
“你的脸上戴了个怪东西。”
皋月开心地指出这件事,我随即明白她是指我脸上的面罩。
“这个吗?爸妈说我不戴上这个的话,就不能出来玩。”
他们说外面很脏,强迫我必须戴上面罩。一旦我在住家以外的地方脱下面罩,爸妈就会把我臭骂一顿,而且还一脸紧张,看起来不像是叮咛,而是警告。
“你就算没戴上这个,仍是长着一张怪脸。”
“……居然说得这么过分。”
我不加思索地说出这句话。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我才注意到此时的皋月,是慢了一拍才回嘴。其实皋月跟我一样,都是女孩子。
在那之后,我和皋月在公园里的沙坑中嬉戏。那是一座充满纯黑色沙子的沙坑。双亲曾叮嘱我不许乱碰那些沙子,可是皋月毫不在意地抓起沙子,于是我便有样学样。皋月想用沙子建起一栋大楼,不过尝试好几次都失败了。没想到即使巩固地基,还是没办法盖起来——我如此纳闷的同时,也上前帮忙。
皋月站在多次倒塌的散沙另一端,以撒娇的眼神看着我。
“欸,让我看看你的脸。”
“我的脸?”
“我想看看你面罩下的样子。”
“咦……”
“你别吊人胃口嘛。”
我支支吾吾地解释自己没有那种意思。纵使双亲不在现场,我还是不太愿意违背他们的嘱咐。只不过一直戴着面罩,导致里面充满热气,令我也想直接呼吸外面的空气。
再加上一想到或许能结交新朋友,我便伸手摸向面罩。
“只能一下喔。”
“嗯。”
“你不能跟我家人说喔。”
“嗯嗯。”
面对皋月那轻率的回应,增添了我心中的不安。我就这么犹豫到不禁觉得脑袋发昏,将面罩脱下。
脱下面罩的瞬间,有一股清爽的感觉,从脸部露出的位置窜进来。一阵像是紧贴着脸庞、十分沉重的风,吹散了我脸上的热气。当我抹去额头与脖子上的汗水,发现皋月呆若木鸡地望着我。难道我的长相,与她想像中相差那么多吗?我沉默不语地深呼吸一段时间后,脸上的凉爽感逐渐消失,变得与戴上面罩时的情况差不多。
“看完了吗?”
“……嗯。”
看着稍稍点头的皋月,我重新戴上面罩。其实我很排斥戴面罩,毕竟这样很热,不过双亲表示脱下面罩会害我生病,迫使我只能乖乖服从。没过多久,我又感到很闷热。
“噗呼~”
我隔着面罩发出叹息。皋月仍一脸呆滞,像是身心分离般地愣在那里。尽管从表情上不容易判断,但是根据我的猜测,她应该是因为我的相貌而陷入沉思。而且看她出现这种反应,我反而很在意。
“如何?”
“……咦,什么意思?”
皋月的反应很慢,宛如思考踩了煞车,比之前更迟钝。
“我的脸。”
看完后有何感想?究竟是好是坏,面罩下的我已满头大汗。
“啊……”皋月发出类似呻吟的声音,不知她是否没注意到,她的嗓音听起来有些低沉。她不要紧吧?以别种角度来看,着实令人担心。
最后,皋月轻轻地开口回答。
“我不知道。”
她的语气缺乏抑扬顿挫,小声到快要让人忽略了。
“啥?”
“没有先思考一下,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语毕,满身是沙的皋月快步离去了。
我的面前,只剩下不知要盖成什么模样的沙堆。
我与皋月初次相遇,就是在五月的某天。是空气停滞、略显闷热的五月里。
不再翠绿的植物,暗沉的天色,以及略显模糊的街景。
我和皋月,就是出生在这个时期。
后来,我们两人得知各自的名字,都是源自于五月。(注1:五月 芽衣原文为メイ,念音同英文的May。)
既然就连这部分都一样,我曾经觉得彼此会很容易成为好朋友。
也很高兴两人可以一起庆祝生日。
所以……
我曾经认为即使不必刻意做些什么,我们都能够开心地相处在一起。
我眯起双眼,抬头仰望天空,绚烂的阳光照射在我的浏海上,让人感受到接下来的季节将会很难熬。虽说总比酷寒的季节好过几分,但我将再次面临非得跨越不可的难关。
今天确实朝着明天前进。
纵使神明失去了住所,世界也不会消失。
“那些都不重要,接下来是……”
原先看着郊外的我,转身望向村落的中央处。村民们在祭坛上供奉着略显微弱的火焰,一连庆祝好几天,仿佛老天爷实现了大家的愿望。不过我认为他们事后只会很失望,采取保守的态度会比较好,但我并未提出意见,也没有余力出面阻止。
自从神之岩崩塌后,已经过了七个晚上。我与自称神明的女性,活着回到这片土地上。
由于我不忍心抛下失去意识的她,因此抱着她返回村落。满身是水且浑身瘫软的她,感觉上比我以往搬运的猎物都更为沉重。事实上,她的身材比我高大,即使我很想向她抱怨,别让我这样抬你回来,只是我就连开口的机会也没有。
长老等人发现我活着归来后,先是感到十分讶异,接着听我介绍完怀里的女性,就是住在神之岩的神明之后,全都大惊失色。他们就像是畏惧火焰的小动物,以颤抖的双脚吓得猛然一跳,模样莫名滑稽。最后在听我告知神之岩已经崩塌后,个个脸色苍白。
长老与其他村民将那名女性当成活神明加以崇拜,但我实在不这么认同。要不是有我的帮助,那女人早就没命了。
像那种毫无威严的人,哪有可能是神明。
纵使她真是神明,我也不打算依赖那样的弱者。
真要说来,我才更像是神明吧。
尽管我有许多自己的想法,不过基于这个缘故,更令我觉得自己被村人孤立。
由于我未能成为神之岩的活祭品,又将那位女性带回村落,导致大家不知该如何看待我。许多同伴都对我敬而远之,当然这种情况也并非现在才开始,大不了只是变得更加明显,我完全不以为意。
人都是孤单地活在世上。所谓的群体,真要说来也只是许多个体群聚在一起。正因为大家误以为其他人都跟自己抱持相同的想法,才会衍伸出许多问题。无论是意见相左,或是看谁不顺眼,只要认清对方终究不是自己,会出现这种情况实属正常,也就不会感到恼怒了。
至少我在与家人的生活中,学到了这件事。
大家都过得还好吧?我站在远处观望。一间以布搭成的屋子,映入我的眼底,令我感到有些阴郁。
在那之后,我再也没见到那名女性。其他人叮嘱我不许接近。他们似乎认为我接近的话,会削弱庇佑的力量。假若此事当真,我不介意选择服从。
我是有事情想询问该名女性,只是听完也未必能够理解。一想起她那高大的身材,就觉得她之前一定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让人有些羡慕。
我在意的只有这些,原则上并不想见到那位女性。
至少我是如此认为。
但对方似乎不这么想。
“你过去吧。”
负责服侍长老的男子,前来通知我。
“长老找我吗?”
“不对,是神明大人想见你。”
“……咦~?”
神明直接指名找我。我率先冒出的感想,就是她想要找碴。
明明我已遵守旁人的指示,时时提醒自己别与神明接触,结果竟是她想见我。
与此同时,我也明白她已经康复了。
我不甘不愿地前去拜见神明。一路上,能够强烈感受到来自周围的视线。
“切记别失礼了。”
与长老擦身而过之际,耳边传来这句叮咛。我只是瞥了他一眼,并没有出声回答。
紧接着长老又补上一句:“把石枪留下来。”我决定充耳不闻。面对还无法信赖的对象,我岂能手无寸铁。
神明被分配住在布屋里。这是最顶级的待遇,听说蚊虫不容易跑进去。
女性安分地坐在堆好的稻草上,因为这里的空间很小,所以除了她以外没有其他人。
“找我有事吗?”
我走进屋内,屈膝磕头。她被我带回这里后,一连昏睡三晚,如今已完全康复。女性低头看着我,露出开朗的笑容。
尽管站立时就很明显,不过坐下时更能感受到彼此身高上的落差。
“你真冷淡耶。”
“这是理所当然。”
“我不懂理所当然在哪里。”
“因为你来历不明,这种家伙不可信。”
东方部族也如同未知的集合体,因此我们才会水火不容。
“不对,我倒是明白了一件事。”
“你明白什么?”
“你根本不是神明。”
村里的同伴们并不知道,我却十分清楚。
无论是她刚离开水之容器时的虚弱模样、就连快步奔跑都办不到的软弱体质,以及她那脆弱的肉体。
“如果你不像神明那般强大,怎么可能有办法帮助我。”
“这么说也对。”
女性十分坦率地出声承认。假如让村民们听见这句话,天晓得会变成怎样。
总之,我一定会被大肆谴责。简直是莫名其妙。
“那么,并非神明的你又是谁?”
“即使你这么说……我基本上算是神明,只是我还无法完全肯定。”
女性一脸不满地摸着稻草,看似无法接受这样的住处。她可是吃着与长老同等丰盛的三餐,难道还不知足吗?如今回想起来,相较于神之岩内部的设备,即使是上等的布屋,都让人觉得很简陋。
若是长期生活在那种地方,会变得那么奢侈也是在所难免。
女性发出一声叹息,低头望着我,脸上没有一丝肃杀之气。
无论是与我们保持距离,或是发现猎物时的激昂感,从她身上完全感受不到。
“干嘛?”
“我想坐下来好好和你谈谈。”
女性在说话的同时,伸手抚摸我的脸颊。
起先,我的脑中化成一片空白,接着对于自己的大意感到羞愧。
女性顺势摸着我耳朵上的头发。
“褐色的肌肤、银色的头发……唯独你长得如此与众不同。”
“………………………………”
她点出了我最在意的事情。
“与其说是银色,反而更贴近银白色,看起来闪亮亮的。”
她用手指搓揉我的头发,像是在享受这股触感。
“瞧你应该比我小上两、三岁……对吧?你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有办法挥舞石枪吗?”
面对女性的质问,我觉得是一种侮辱。事实胜于雄辩,我以枪尖抵住女性的额头。
“至少我有把握能当场杀了你。”
女性“喔~”了一声,眯眼看向石枪,露出微笑。
“这里明明如此狭窄,你的身手真灵活。”
“因为我们非得学会在各种地形下应战不可。”
纵使枪尖近在眼前,女性仍不为所动,继续摸着我的脸。难道她不怕死吗?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神明。不对,神明应该也畏惧死亡吧?所以才受人崇敬,被人膜拜,想要巩固自身的存在。
“嗯……难不成你其实是外星人?”
“外星人?”
女性开口说话,不时会参杂着难以理解的词汇。
“算了,无所谓。对了对了,我是有事想拜托你,才把你找过来。”
女性将石枪视为无物,迳自开始聊天。眼看出言威胁未有成效,害我感到一阵乏力。女性看我放下石枪后,一脸满意地扬起嘴角,缓缓说出她想拜托的事情。
“我想参观这附近,希望你能帮忙带路。”
“由我带路?为什么?”
“老实说,我有许多事情尚未厘清。不对,正确说来是已得出结论,但没有十成的把握,所以现在非得确认一下不可。”
不对,我的疑问并不是指这件事。
“为何你要拜托我?这种事去跟长老说就好。”
“比起那样的大叔,正常人都情愿跟可爱的女孩子交朋友吧。”
女性笑容满面地说着……可爱的女孩子?
“嗯?你是在说我吗?”
“没错,就是你。”
“这样啊……”
我捏着下颚,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很可爱?
咦,真的吗?
面对这初次听见的评价,我感到十分困惑。不过受人称赞,感觉并不坏。
哼哼~
“算啦,答应你也无妨。反正我的工作需要出外走走,也并非不能帮你带路。”
“哇~这么高高在上。”
也不知什么事这么好笑,女性掩嘴窃笑着。
“该说是单纯吗……瞧你的态度这么强硬,没想到却对拍马屁这么没抵抗力。”
“拍马屁?”
“喔呵呵呵。”
女性以清脆的笑声代替回答。听起来很像是森林里的鸟鸣声。
“那就出发吧。”
“嗯,你在外面稍等一下,我很快就过去。”
“这样啊。”
她想做什么?尽管脑中冒出上述疑虑,我却没有继续追问。
女性笑脸盈盈地挥手目送我离开。她的态度十分亲切,对我比村里的任何一个人更友善,更令我强烈感受到她是外来者。
不过在我出外工作时,这女人也会跟过来吧。
刚才忘了先提醒她,像这样擅自外出,假如遭到袭击的话,我可不会负责。不对,既然我都不想负责,也就不必刻意提醒。好,因为这次不在海里,万一出事的话,我决定直接抛下她。
我无视长老等人的目光,离开村落,来到四下无人的地方后,便依照女性的指示等在原地。她真的会来吗?她叫我稍等一下,究竟是要等多久?这女人身上果然有很多事情都让人搞不懂,是我最不擅长应付的类型。真希望她能像我的家人那样,一切都很简单易懂。
在生机勃勃的草原上,青草随风摇曳。纵然气温已慢慢升高,气候仍清爽宜人,在这种日子里,待在陆地上也不坏。此刻我开始怀念起自从那天以来就不曾接近过的大海,以及那里的凉爽海风。
与其说是稍等一下,其实我等了挺长一段时间。
接着终于一如当初所言,女性真的前来赴约,而且是独自一人。
女性烦闷地拨开茂密杂草,小跑步地朝我接近。途中,她被草丛里的东西绊到脚,差点跌倒。光是观察她移动这么短的距离,即可看出她不习惯在陆地上行走。接下来的路程有段距离,她当真不要紧吗?
“让你久等了,话说这风还真舒服呢~”
费了一番功夫,女性终于来到我的面前。我朝着她身后望去,并没有看见其他人跟来。
“真亏你能一个人来到这里。”
“我是偷偷溜出来的,此时村里大概已乱成一团。”
我能感受到自己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假如大家以为是我擅自带她出来,到时该如何是好?或许这次会放火把我烧死,当成献给神明的活祭品。先是被扔进大海,然后又换成被火烤,想想自己还真忙碌。
“毕竟我是神明,想怎么做都可以吧?”
不知为何,此时女性轻拍自己的脸颊,接着低头注视自己的手掌,表情就此放松下来。她乍看下是露出笑容,却有些许不稳定的情绪蕴含在其中。我无法理解她做出如此反应的真意,但就算现在带她回去,不难想像长老等人会如何指责我。不过就算我什么都没做,总觉得他们仍会指责我。既然如此,也就没什么好在意的。
“希望你真的是神明。”
“就说我是神明啊。”
面对女性那令人厌倦的谎话,我任由它随着凉爽微风一并吹走。
“好,出发吧。”
我开始确认周围是否有其他生物接近,由于东方部族十分擅长埋伏在草原里,因此就算距离村落很近,也不能疏忽大意。纵然并非所有东方部族都这么积极侵略,里面仍有十分凶暴的家伙。特别是被我们称为剥脸者的家伙,便是其中的代表。
此时的女性却与我恰恰相反,显得十分悠哉。
她眯着双眼,抬头仰望太阳。
“啊~~新世界~~”
“噗哇!”
我吓得发出怪叫。女性见到我的反应,当场笑了出来,这种态度也令我感到很害怕。
神明的嗜好,已超出我的理解范围。
“话说你的工作是什么?”
“站哨。”
从平原中央的森林再往前一点,有一块大地伤痕,我今天的工作就是负责在那里站哨。简短说明完后,女性不解地歪着头。
“大地伤痕?”
“没错。”
“你再解释得清楚点。”
当我准备向前走去时,女性竟伸手抓住我的肩胛骨附近。我扭过头去,同时回了一句:“别随便碰我。”
“这也是帮忙带路的工作之一。”
女性像在主张应有的权利般提出要求。
是这样吗?尽管我对这番说词难以接受,可是为了让她松手,我就稍微解释一下。
“再往前一点,有一大片高度相同、直直向上生长的杂草,我们把那里称为大地伤痕。”
从这里还看不见,我伸手指着该处的方向。至于我所指的前方,是一座辽阔的森林。
“杂草?不是有人整顿过的关系吗?”
“大概没有人整顿过那里吧。”
就算派人站哨,也并非随时有人在监视那里。
但若说由哪个部族负责整顿,范围又过于辽阔。
“嗯……难道地面上有什么东西吗?”
“我哪知道。”
说明完毕后,我向前走去。若是迟到,感觉上会被交接的守卫指责。基于上述想法,我不自觉地加快脚步,但前进一段距离之后,却发现女性离我有点远。迫于无奈,我只好停下脚步,等她跟上。
女性很快就累得气喘吁吁。
“我这次可不会背你喔。”
当我声明完之后,女性一脸死气沉沉地回应:“我也不期待你会这么做。”如此故作坚强。
女性微微掀起裙摆,然后将它打结。明明打从一开始就该这么做了。女性低头看着被杂草与泥土弄脏的白皙双腿,发出叹息。
“纵使稍微观察一下周围即可明白,但是没有浴室真叫人吃不消。”
“……嗯?”
虽然我听不懂句子中的某个单字,却能看出她是在低头宣泄心中的不满,真是个不知足的家伙。
“你明明分配到那么好的住处,三餐也吃得很豪华,你还有什么不满啊?”
“因为我是神明,所以特别娇生惯养。”
女性表现得毫无一丝内疚,接着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开口提问。
“你没有住在帐篷……啊,不对,没有住在那里吗?”
“毕竟我受到的待遇很差。”
“看来你很惹人厌喔。”
“就是说啊。”
无论我住在村里多少年,终究是个外来者。
“走吧。”
得像这样不断出声催促,说来还真麻烦。当然我也明白,自己并不适合团体行动。
“瞧你这么坦率地承认这件事,还真是有意思。”
“像我这种不入流的家伙,能够取悦您这位神明大人,倒也还算不错。”
我随口蒙混过去。由于我受够一直回头确认她是否跟上,因此只要注意她的脚步声别离太远就好。
地上杂草能让人明确听见脚步声,尽管方便,却也是个困扰。
“嗯~”
“怎么了?”
我没有回头,直接出声询问。
“你说话时,没有参杂类似方言的用语。”
“方言?”
面对这个陌生的词汇,我反射性回过头,当我狐疑地偏着头,女性却露出暧昧的笑容。
“你并不是一直住在这个地方吧?”
被人一语道破自己未曾提过的身世,我感到有些焦躁。
“你看得出来吗?”
“是啊,你身上的氛围与其他人不一样。”
我装蒜地回说:“是这样吗?”但其实我也对于这部分有所自觉。
话说方言又是什么?当我再次提出最初的这个疑问,女性回答说:
“我是来自于水底,你又是来自于何方呢?”
女性伸出自己的手,朝着我跨出一步。
“………………………………”
我认为没必要跟这个女人聊起自己的身世,于是开口说:
“我和家人一起从遥远的西方来到这里。”
就是那里,我指着西方。在平凡无奇的平原另一端,能看见一座微微隆起的山丘。
“西方啊……你的家人呢?感觉上好像没有跟你住在一起。”
“大家各分东西,我目前是一个人住。”
“嗯~”
这是她的习惯吗?当她懒得做出适合的反应时,就会摆出这种态度。
“我有二十七个家人,如今只剩下我一人留在这里。”
不知大家还好吗?不对,我相信一定都平安无事。
当我稍微回想起家人的种种时,忽然听见女性发出错愕的惊叫声。
“二十七个?”
为何她要那么吃惊?由于在面对这名女性时,经常是我被吓得目瞪口呆,因此这情况令我略感新鲜。
“这有什么奇怪的?”
“不会太多吗?”
“基本上不算太多吧。”
女性困惑地歪着头,一副像是难以接受的模样。或许是我们之间,对于家人的见解有所差异,毕竟她好歹是神明……不对,反倒是我比较奇怪吗?
既然大家都是由相同的存在孕育出来,我认为把彼此形容成家人也不成问题。
沿着草原前行的途中,在遭遇蔓草繁盛的地方,我都会更加提高警觉。毕竟难保会有生物潜伏在里面,忽然从中窜出。尾随在后的女性,看见高度超过膝盖的杂草时,脸色就变得很难看,并且寸步难行,真是个不擅长面对各种情况的神明。
“真受不了这种充满大自然的地方。”
听完女性的抱怨,我感到很想笑。不对,应该算是在嘲笑长老他们。这女人似乎也并不热爱大地,他们信仰这样的神明,当真没问题吗?
“若是缺少大自然,也会失去果实,到时会饿死的。”
“饿死吗?这真是个讨厌的死法。”
对于女性的说词,我罕见地感到认同。饥饿至死,感觉上当真是一无所有。
“讨厌的死法……有什么死法是比较好的吗?”
“嗯~比方说被幸福淹死。”
“……听起来还不错。”
在我眼中的幸福吗?就是不必工作,不会挨饿,然后能尽情在海里游泳。
由于目前没有达到任何一项条件,看来我是一点都不幸福。
这么一来,我并不会被幸福淹死,也就没啥好纠结的。
尽管女性的脚步十分缓慢,却未提议要掉头回去,害我不忍心抛下她。我个人是不想迟到,但途中还是稍作休息。拨开草丛后,我们坐在一块小岩石上歇脚。
“凭你那副模样,是无法生存下去喔。”
看着女性将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调整呼吸,我提出以上忠告。女性没有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就这么眺望着远方。
“我要在这种地方,想办法生存下去是吧。”
女性声音沙哑地说完之后,像是自嘲般地开口大笑。
哪有所谓的这种地方,难道还有其他地方吗?她该不会打算回到海里吧?
“在你昏倒的期间,神之岩已经崩塌了。”
我担心她不记得这件事,因此出言提醒,让她明白自己已经无家可归了。
“这样啊。”
女性的反应很平淡。想想她都在神之岩里亲身体验过淹水的情况了,也就没啥好大惊小怪的。女性再次仰望天空,模糊的云朵消散于蔚蓝之中,晴朗的天空仿佛能将人吸入其中。
眺望完天边之后,女性再次低下头去,用力呼出一口气。
“累死我了。”
“你可以先回去啊。”
我以自己的方式在关心她。
“送我回去。”
“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到头来,这次的休息并不是一时半刻,而且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才抵达森林的另一头。
当我交接工作时,原先负责站哨的同伴在看见女性后,吓得大惊失色。多亏他被吓得不轻,并未针对我迟到一事出言指责,因此把这女人带过来,似乎是正确的选择。不过话又说回来,假如没有带着她一起来,我也就不会迟到了。
同伴朝着村落的方向快步离去。他回去之后,势必会向长老报告此事。
“希望我不会受人冤枉而挨骂。”
就算我如此祈求,此心愿肯定难以成真,令我觉得有些郁闷。
“这就是大地伤痕?”
害我忧郁的起因,一脸事不关己地蹲在草堆旁边。
“是啊。”
女性拨开草丛,检查地面。她有看出什么吗?至少我们在检查时,完全看不出所以然来,而且这对我们来说是家常便饭。只要稍微拨开这个被植物覆盖的世界,就会隐约散发出一股若有所失的气息。
“地面的颜色不太一样……是燃烧过的痕迹?”
我顺着女性的目光望去,看向高度整齐划一的草丛。化成一直线绵延至地平线另一端的这片草原,就是我族疆域的边界。但我总觉得这名女性,从这片景色中看出另一层含意。她眯起双眼,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前方。
她看起来似乎很烦恼,恐怕不是我能帮上忙的问题。
“那件事与我无关吧?”
“我想应该是毫无瓜葛。”
那就好,我收起了自己的好奇心。对我来说,没必要了解神明的想法。
我为了完成原本的工作,反覆左右眺望大地伤痕的另一端,其中特别注意草原里,是否有会动的影子。东方部族那帮家伙,经常躲在草丛里移动,即使每次的人数都不多,仍是大意不得。
所以女性满身破绽地蹲着观察大地伤痕,并不是什么好现象。原因是不管怎样,我的目光很容易停留在她身上。
“我族是沿着那条线来划分领土,不过对方最近经常无视这点,闯进我们的领域。”
我决定试着唤醒女性的危机意识,让她别在那里逗留,不过她只是瞥了我一眼,提问说:
“意思是你们遭到侵略吗?”
“我们是这么认为,所以他们越过大地伤痕的话,就得赶快去通报长老他们,并且前去应战。”
“听起来是很勇敢,但是你很厉害吗?”
我瞄了一眼扛在肩膀上的石枪。由于我带去神之岩的石枪已遗留在海里,因此重新做了一把,不知是否因为采用与之前不同的材质,枪柄握起来没有那么顺手,挥枪突刺时,也觉得手感不太对劲。
“老实说,我不太擅长在陆上战斗。”
在陆地上有太多限制,导致身体无法随心所欲移动,而且很快就会气喘如牛。
“你居然比较擅长在水中战斗,还真是罕见呢。”
“因为海里的敌人比较少。”
想当然耳,我出场的机会也很少,不过多亏我能在那种罕见的情况下活跃,才能够活到现在。
“可惜我是人类,无法生活在海里。”
到最后,我仍被束缚在陆地上。所以说句老实话,不要故意跟人唱反调,接受热爱大地的生活方式才更有效率。
可以安稳地生存下去。
“热爱大地……对吧。”
女性如此小声说着。她为何知道这句话?我感到很讶异,连忙将目光移向她。
“是长老跟你说的吗?”
这次换成女性一脸意外地瞪大双眼,经过短暂的沉默后,发出一声轻笑。
“就当作是这样吧。”
女性从地上起身,不过像是感到很沮丧,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你还很疲倦吗?”
“毕竟生活方式大幅改变,我直到现在都还不习惯。”
女性以略显烦躁的口吻回答,并且郁闷地抓着额头。
“嗯,这样啊。”
我在抵达这个村落之前,旅居过许多地方,但并不觉得辛苦,大概是因为能见识到许多新奇的事物,不过其中最辛苦的就是难以确保食物。由于有一座资源丰富的森林就位在附近,因此就算多少被旁人疏远,我仍不愿放弃眼下的生活。
仔细想想,我为了生存下去,比起与他人之间的关系,反而更追求食物也说不定。
不过,他人也是影响生存的重要因素。嗯,大概吧。
“抱歉。”
所以我承认自己的不对,开口道歉。女性听见后,像是忘记了心中的烦躁,一脸放松地望着我。
“没想到你会道歉耶,真令人意外。”
这次轮到我觉得火冒三丈。
“你觉得我很傲慢吗?”
“嗯,总之没想到你会这么坦率。”
“哼。”
因为我无法完全否认此事,所以只是冷哼一声。
“反倒是我不该迁怒于人,对不起。但是啊,其实我也挺紧张的,毕竟我是第一次跟你们这类存在打交道,而且给我的感觉是既刺激又热情呢。”
女性补上一句“In my dream (注2:In my dream 动画《机动神脑》的主题曲,暗喻自身心情与该部作品的主题相似。)”,忽然变得很开朗。瞧她开始放声大笑,真是个忙碌的女人。
“不过还有许多事情令人挂心。”
语毕,女性沮丧地垂下头去。看来她只是表面上很开朗。她就这么低着头,暂时没有重新振作的迹象。在距离村落如此遥远的地方,像这样悠哉地情绪低落,会很令我伤脑筋。
“虽然我不懂怎么回事,但希望你能打起精神。”
“谢谢。”
“要吃蚱蜢吗?”
“先不用了。”
我暂时放过在草丛里乱跳的蚱蜢,算是它运气好。接着有一只飞虫,仿佛与蚱蜢交换位置般飞了过来,我挥手将它赶跑,但是并没有击中它,而是让它从指尖飞过。
这只飞虫,也有家人或孩子吗?排除为了生存的杀生,我有时会在意起这个问题。有的生物是只要稍微被我用手挥到,就会失去性命。延续好几代的血脉,将会被这类无心的举动轻松划下句点,那只飞虫真能安于现状吗?
所谓的生存,当真是变化莫测。
“谢谢你之前救了我。”
女性侧眼看着我,突然说出这句话。我与她四目相交后,像是逃避似地把目光重新移向前方。
“你干嘛忽然这么说?”
“因为先前忘了说。”
女性与地平线对视的同时,没什么大不了似地如此低语。
现场刮起一阵风,倘若没有仔细聆听,她的声音仿佛会随风而逝。
“……没想到你会道谢耶。”
“哎呀,你是想回敬我刚才那样说你吗?”
不知为何,女性显得很开心。
我们两人肩并肩,伫立在草原上。
我莫名冒出一种想法,她可能是为了向我道谢,才特地陪我来到这里。但是她的个性有这么含蓄吗?我纳闷地偏过头去。
“在跟你道谢的同时,我顺便告诉你,关于此世界的其中一个真相。”
“喔~那我可得洗耳恭听。”
我以夸张的口吻搪塞过去,神明却不以为意地迳自说下去。
“你口中所说的那片大海,其实根本不是大海。”
“………………………………?”
起初,我的大脑难以接收她说出的这句话。那片大海不是大海?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是湖泊。”
不过非常辽阔,女性笑着补上这句话。湖泊……大海?
“嗯?”
嗯?嗯?我百思不得其解。女性像是想嘲笑如此模样的我,扬起嘴角说:
“真正的大海其实会更咸喔。”
“真正的大海……所以那是冒牌货吗?”
“与其说是冒牌货,倒不如说是不一样的存在。比方说,你我外表相似,实际上却是天差地远,差不多就是这样。”
“嗯~”
我忽然很在意,两者究竟有何分别。
真正的大海……吗?
我任由思绪飘向远方。强风从草原上呼啸而过,草丛如同波光粼粼地摇摆着。
神之岩已经崩塌,大水蛇应该显得一脸得意吧。
“真正的大海在哪里?离这里很远吗?”
“我不知道,单就这个世界来说,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是吗?”
确实这女人并不了解这片大地上的许多事情,但我也不知道所谓的大海。
原先自以为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的事物,结果竟是抱持错误的认知……我的视野开始失焦,与内心一起陷入不安之中。
看似无知的神明,同时也知道我并不清楚的事物。
这个女人表面上很柔弱,但其实不是普通人。
于是我重新再问一遍。
“你是谁?”
面对我的提问,女性语气直率地出声回答。
“我才想问你咧,撇开个性不提,你到底是谁?”
我很想反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因为我的个性太单纯,她早已摸透是吗?原来如此。
算了,无所谓。
女性她……等等,以女性来称呼她,忽然让我觉得很麻烦。不仅很生疏,也不容易记在脑海里。
因此我决定进行确认。
“你有名字吗?”
我出言询问神明的名字。话说自古流传的诸多神明,祂们都是主动报上姓名呢?还是由信徒命名的?神明闭起双眼,像是故弄玄虚地说出一句:“我叫做什么呢~”故意吊人胃口之后——
“芽衣。”
神明的名字十分简短。
“芽衣……芽衣吗?芽衣。”
我在嘴里重复念了几次,目光飘移地来回思索着。
“这名字有让你想到什么吗?”
“完全没有,所以我正在思考该做出何种反应。”
“那样的话,你只要简单带过就可以了。”
我打算接受对方的好意,但为了不白费刚才沉思的时间,我简短说出心中的感想。
“这名字感觉上很好记。”
毕竟我的脑袋不太灵光,不过这个名字,我一定不会忘记的。
我与芽衣一起沿着大地伤痕巡逻,难得地,就连杂草被风吹动的情形都很少见。我们享受着徐徐微风,度过一段平静的时光。
“希望这样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
我并不像长老他们那样,心中并未涌现出非得讨伐东方部族不可的志气。
当然对方来袭时,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真可惜,亏我还想见识一下你们口中的东方部族。”
“瞧你说得那么轻松。”
那帮人对我们来说,是平日一照面就会互相厮杀的对手。
由于相遇时,双方的人数都不多,因此总会演变成夺取彼此的首级。凡是成功取下敌方首级的人,就能够提升自身在村里的地位,而我也没有置身事外,毕竟三餐会跟着变豪华。
“……话说回来,你与东方部族有何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