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手(1 / 2)
人只要闭上眼,就能立刻和心中所想的人相遇。
可以化为世间万物,没有什么是不可能。
这,何等敷衍。
人生的第19次春天,我睁开眼时眼前什么也没有。公寓里有墙,雪白的,结实牢靠。尽管那并不绝对,但以我的能力是怎么也奈何不了的。就算试着贴上手掌,也完全没有推得动的感觉。
就连上了年纪的公寓的薄墙,我也无能为力。
或者说,若是不择手段倒是能搞定,但是不能那么做。
“不行啊……”
一旦焦躁变得强烈,我便容易绷紧身体。仿佛死命抱住什么一样,将缝隙填埋。
躺在床上,抱住手臂。保持这个姿势面朝着墙壁低声哼哼,脑子里便泛起雾霭,于是我决定出门。要是这么躺下去,难保不会一觉睡到天黑。
我搬过来的时候就想过,这儿真的适合“幽静的住宅区”这一稀疏平常的表达。在众多成排的住宅中,是被掩埋似地建起的小规模公寓。尽管走下楼梯,来到外面,却连车子的声音都鲜少传来,会发出声音的也就是鸢了。
其他还有很多鸟叫声令人愉快。只有这点会让我觉得租了个好地方。
我在老家附近租了间屋子生活,眼下也就这点算是积极。
穿过住宅区的小路后,我瞥了一眼看惯了的一直通往大学的路,然后转向完全相反的方向。我并没有什么特别要去的地方,不过连没课的日子还去大学也没什么用。
况且,就算上课也几乎都是为了拿学分,很难说自己学到了什么。回想起来,小学初中高中只要我每天上学,就能保证自己的立足之地,但开始对这种日子的结束有所意识,就是我焦躁的起因。
今天风很大。缠在后背和腰上的风令人感到沉重。偌大的薄云铺展开,将天空变得浑浊,而后快步流走。我没有任何去向,像是顺风而行一般毫无意义地不断加速,超过那座停着观光黄包车的建筑旁,来到大路上。
来到这里,人和声音便一口气涌起。车子左右穿行,特别是左边的两车道上有车子嗖嗖地开过来。两条车道之间排着一列地藏菩萨,成了有名的观光景点,现在还有外来的人在拍照。尽管不是周末,游客仍不见少。
走上右边的路,继续走下去就到了海边。在那片有宽阔浅滩的海岸,常年有拿着零碎木板的人随着波浪翻涌。我想起小的时候曾试着踩上去,结果华丽地翻了车。鼻子里灌进海水,脑袋疼了好一会儿,真是糟透了。
讨厌的记忆卷土重来,于是我背对海面,转向大路的方向,像弹珠台的弹珠一样一个劲弹跳着逃跑。跳去的地方并排开着商店。铁路附近的咖啡店有时会上电视,让门口排起游客的队伍。洗衣店主把一直停在两点四十分的钟表贴在头上。有一家店清闲地卖着贵到要命又无比美味的蛋糕。
自古就有的事物和新诞生的事物混在一起,共同构成热闹的空间。
走着走着,我便意识到自己的脑袋飘忽不定。
我和这景色一样不可靠。
构成自己的东西无法和其他的东西相互区分,这让我感到焦躁。没有要素能让我说出“这就是我”。大学里随处可见、连名字也不知道、与自己无关的学生和自己没有差别。大学生一个,在外面走会觉得阳光有点热,还有点倦怠……看吧,没有任何不同。
我的兴趣与爱好都很淡薄。日子仿佛血液从伤痕处漏出去,啪嗒,啪嗒,只有时间蹉跎。
完全没有能对未来抱有希望的因素。
尽管我对自己既没用又肤浅有所自觉,却仍然什么也找不到。
两个女游客欢快地与我擦肩而过。我现在只要看一眼,就能知道是不是本地人。本地人衣着轻便,而游客背的包很大。真是个简单的分辨方法。
卖纪念品和拉黄包车的人,也仔细地看着这种区别上去搭话。
而没带钱包手机两手空空的我,没有人会上来搭话。
如果和游客相比,我也稍微能感到一点构成上的不同。
可是,尽管看着相同的东西,反应却有如此的差别。这条街道看起来有这么新奇吗?
“搞不懂呐。”我说着眯起眼睛。
我该注视什么才好呢?此时此刻,肯定有对世界感到满足的人在相同的时间,于同这地面相连的某个地方存在。而那个人就算和我待在同样的地方、看着同样的东西,也一定有很大差别吧。要想变成那样,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只要带着烦恼生活、认真起来,就能找到那份答案吗?
或许不会有什么东西会为我准备得如此周到。
一切问题都有答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这样的思考方式,想必太过敏感纤细吧。
我,是这么想的。
春日的一天,长假将近,我寻找着为了寻找某物而存在的某物。
又是这段台阶。
就在这样的我对原路返回感到麻烦,而且也觉得差不多该停步的时候,发现了“那个东西”。
那是在我走过商店街和市营体育馆,来到妇产科诊所后面的时候。在小学生都能翻过的低矮栅栏对面,有一块没人打理的空地。杂草长得茂盛,垃圾随地放置。如果我是正义的伙伴,大概会立刻开始打扫吧。不巧的是我没有温柔对待地球的余力,只把这看作一处风景。
沐浴阳光生气勃勃的绿色很耀眼。我甚至感觉,自己要被草的味道呛到了。
都是被那边出其不意进入视线的东西害的,我最先作出的反应就是“嘎诶”一声朝后跳开。我惊慌失措到弯曲的左腿在半空蹬了两三次,脸色苍白。后退之后又退了两三步,畏畏缩缩。
被绿油油的草掩埋的那个黑色长条的东西,简直,就像人的小臂。
而且如果那真的只有人的小臂被孤零零地放在那儿,我现在已经口吐白沫倒下了。用不着确认,本能便会做出这样的反应吧。
所以,并非如此。
我慢慢地,朝前伸腿。跨过栏杆,起初是手放在膝盖上把脸靠近。平时我嫌隐形眼镜或普通眼镜戴起来麻烦,就放着近视眼没管,结果这种时候我痛恨起它来。
那时候,我为什么会想靠近呢?
就算事后想知道答案,也肯定找不到吧。
毕竟,我是个肤浅的人。
我像螃蟹一样横向张腿合腿,和那东西缩短距离,然后俯身。
“……果然,是小臂?”
我提心吊胆地用食指戳了戳,心里还想象着猫发黑的尸体这一可能稍稍移动手指,但质感相差很大。这东西像石块一样。缩紧的心脏一点点地张开。
真是吓死人了,我想着有点泄气。把手指肚紧紧贴上去,发现晒到阳光的表面温乎乎的。形状怎么看都是肘部以下的部位,上面还有手背,而且末端的手指也半伸不伸地弯曲。每根手指的长度都和真货相同。
说不定这是看起来形状像小臂的石头。如果是天然形成的,那还真稀奇。
寻找少见的东西这种事,在小孩子的游戏里拔得头筹。
要把这东西带到哪儿去我心里有数。要是拿去给那人看,说不定能稍稍提起他的兴趣,于是我捡起这块东西。在表面用手指轻轻挠,漆黑色泽也没有出现缺口。
一拿起来,我才发现没有料想的那么沉。这重量连我拿着都不费劲,和外观给人的厚重印象有出入。轻轻拂去下侧沾的土,看着一根不缺的手指一样的前端,对这块不知真面目的东西,我理解到一件事。
“是右手。”
要是谁没了右手,那可真够呛的。
“我说你,捡来个不得了的东西啊。”
大叔在手指尖转着放大镜,吃惊地说道。
那头显眼的白发被扎了起来,软塌塌的发梢搭在肩上似地摇晃。他身上常穿的衬衫上到处印着鱼的名字,像寿司店的茶杯一样,皮肤一年四季都很黑。是去本地的海边玩时晒的。
要进一步说这个大叔是什么样的大叔,那便是在铁路道口开古玩店的大叔。门口旁边写着本店什么都收,任何东西都可以拿来看看,于是小时候大家都会随便拿点东西给他,把那儿当成玩的地方。就算是小孩子拿去没价值的东西,大叔也不会草率对待,而是非常认真地鉴别价格后退回来。我拿去的东西里卖出最高价的,是740元的鲷鱼木雕装饰。在学校手工课上的作品卖了出去,当时我有点误会了自己。
听说古玩店旁的花店也是大叔的亲属开的。写着“本店承包园艺委托”的招牌朝铁路的方向摆着。会有谁看了这个来委托啊?小时候的我对此感到不可思议。
“果然很少见?”
能不能超过740元啊?这时候我还漫不经心。
“该说是少见吗……可能问题不在这儿。说到底,这东西是什么材质啊……”
大叔一边拿手指夹着发梢摆弄,一边低声纳闷。他和以往一样认真地盯着石头,但这次的态度更尖刻,看来是要细细研究。在我来看只是拿来一块形状有点怪的石头,不过或许有必要重新审视一下。
没过多久,大叔转向我,说道:
“你啊,搞不好是捡来了神之手呐。”
他的话只是咚咚咚地撞着鼻子,没有清晰地传进耳朵。
“shén zhī shǒu?”
“看来你没听懂啊。”
大叔理解得真快。神如何如何的,对我这种小老百姓的脑袋来说尺寸太夸张了。
“这东西交给镇上的古玩店保管真的没事吗?”
外面明明写着什么都收,结果这么没底气。大叔的眉毛垂了下来,然后对愣神的我眯起眼睛,这样啦那样啦地比手画脚。
“说不定你捡来这东西厉害得不行!”
“哦——哦,原来如此。”
听他仔仔细细地解释,我总算理解了,然后继续用手托腮,下巴和脑袋拨浪鼓似地摇晃。
“这东西这么厉害?是化石之类的?”
“化石……也有这个可能性吗。”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可能性啊?我一下子能想到的也就是什么人的恶作剧,或者陨石什么的……也就这些了。
“哎——就算这个很厉害吧。只是凑巧被我捡到,又不是我厉害……”
就是这么回事,我告诉自己别得意。
但,“这你就错了啊。”大叔表示否定。
“事与物不存在什么偶然。只要不是站在能够观测其他可能性的位置上,就不存在必然以外的事情。所以,你会捡到这个是必然的。”
大叔把石头的小臂朝向我。必然呐……我的舌尖又重复了一遍说这句话的动作。
就是说,这家伙有为了和我相遇,才会躺在那种地方这一命运吗。
感觉心里不怎么能信服。
“是这回事吗。”
“估计是吧。不过嘛,现在你倒确实没什么厉害的。”
“我就说吧——”
“但这也不好说,你有可能会成为时代的发现者……”
“时——代?”
他又说出了夸张的话。“你真是大学生吗……”大叔朝一边嘟囔着。
“搞不好你在别人嘴里会变成‘超级厉害呀’。”
“真的假的啊。”
“这东西,你在哪儿捡的?”
“诶,就在普通的草丛。那边不是有个诊所吗,就在那背面。”
听我用上肢体语言说明位置,大叔这个本地人好像立刻就明白了。
“那种地方吗……好像和地质调查没关系啊……”
他用手指戳向那块东西。“是不是该戴上手套……算了都这时候了。”然后如此嘀咕着补充道。
“那边没掉什么其他东西吗?”
“诶,谁知道——……”
发现了小臂以后脑子里就被这件事塞满了,周围的情况我几乎没心思管。“这样啊。”大叔简短地回答,然后不停上上下下不停改变角度观察貌似小臂的东西。
“问题是这东西从哪里来的,上面?平着过来?还是下面啊……”
“这东西,你要吗?”
“啊啊……嗯。”
大叔好像拿不定主意,回答很含糊。
“多少钱?”
请给点零花钱——我伸出手心示意。
“还在鉴定呢。”
这一点他也含糊其辞。我就这么望着他的动作待了一小会儿,可看起来会持续很久,于是我决定回去。看着大叔左右跳来跳去也没什么意思。
店门口旁边的狸猫摆设今天好像也在犯困。眼珠的涂饰剥落了一半,看起来就像是眼皮垂下来一样。旁边的狗的摆设眼球已经彻底变白,像白内障似的。还有两边的共同之处便是脑袋都变薄了。秃子——我笑道,然后离开了古玩店。
来到外面,我朝旁边的花店外面打探。没看到店员的身影,不知是不是缩到了里面。一张绿色的布像屋檐一样挂着,下面摆着白色的花盆和五彩缤纷的花。我把鼻子凑近白色的花去闻。不习惯的话,就会觉得花香有点刺鼻。而一旦习惯,刺激便会消失,又会觉得不够香。
电车从可以说是紧挨着店的距离开过。我上过的学校都离住处很近,坐电车的机会不多。在我意识里,电车不是用来坐,而是用来看它开走的。
那辆电车经过时卷起的风,吹得花瓣和我的脑袋摇摇晃晃。
冲散白天的阳光般的风吹过身体,我思考起接下来的事。太阳还很高。
无处可用的时间还很多。
眼睛从右到左飘动。
“……好。”
说不定还有什么其他东西掉在那里,我这么想着绕路前往捡到小臂的草丛。半路感到口渴让我有点后悔,但我还是啪嗒啪嗒快步朝那边前进。听人说了那么多遍好厉害好厉害,我便也有点自鸣得意了。为了找到厉害的东西,我心情急切,脚步也加快了。
我回到草丛,像蚂蚱一样跳来跳去,寻找地上有没有胳膊或是腿。只从字面意思来看就很猎奇。一边寻找,我一边顺便捡起盒饭盖子或是口袋。上面被雨水和土弄得到处是泥,每当手被弄脏我都会皱起脸。明明以前浑身是泥我都不在乎。该说是自己从生物的角度来看变弱了吗?或者说感觉自己变得保守起来了。低头看向弄脏的手心,我甚至像做了无法挽回的事一样感到愧疚。手脏了只要洗洗就好,但之所以会这么想,或许是因为我已经懂得,世上有很多东西不是能那么简单了结。
收拾好垃圾,草丛变干净了。但,我没找到想找的东西。
接下来捡到腿,吓一吓古玩店的大叔——这个梦想没有实现。
那只小臂是什么时候起在那里的呢?
沐浴着强到不合时节的阳光,后背发烫,后脖颈有种噼啪噼啪灼烧的感触。
这时,有力地吹过的风带来凉意,刘海和内心都飞舞起来。
我把肘部支在腿上,两手捧着下巴,注视风全力跑去的方向。
今后,我会看到什么呢?
我像是要确认这件事一样,一时间蹲着没有动。
果然不可能发生任何变化,我这么想着把自动铅笔拿在手上转。
第二天,我理所当然地到大学上课。昨天,我明明完成了本世纪的大发现(总算能在大脑里完成转换了),可无论环境还是心情都没有一点变化。我仍然混在其中大半都不知道名字的学生之中,一味浅浅地、悄悄地呼吸。
不知是不是小长假将近,感觉今天比平时的课上更加弥漫着一股倦怠的气氛。讲师在屏幕前握着话筒教授这样那样的内容,但估计几乎没人在认真听。充其量是为了学分出席。是毕业前攒够学分的行程。而毕业后,如此虚度光阴的我们,又会怎样呢?
在担心这种事的人,一定也不多。
毕竟又不是说,人不力争上游就活不下去。
至少,目前还是这样。
为明天担忧要耗费很多能量,多到让人只想偷懒挨过时间。
真是累人。
到了午休,我和来上课的朋友一起前往学生食堂。是入学时交的朋友,两人相当谈得来。至于一直到高中都有交情的朋友,没想到只要去了不同的学校就没再见面了。
现在哪个才是更好的朋友,我不知道。
记得好像有人说过,人际关系看的不是长度,而是深度。
就是说人际关系上起决定作用的未必是时间吧。
但大多数的事情,不花上一定的时间就没法顺利进行下去。
“小长假你要去哪儿吗?”
“嗯——没什么特别想去的。有可能回一趟家。”
要是觉得准备三餐太麻烦便会跑回去吧。不知道学校食堂的咖喱是不是添了水,稀稀的。回忆起家里吃到的浓厚的咖喱,我便有了要不要回家的想法。
“你家很近来着?”
“嗯。”
“真好。估计我也要回家不过好麻烦啊。”
朋友说话偶尔会带方言的味道。据说坐新干线回家要两个小时。
“……嗯——”
我抱起胳膊,朝上仰头。明明还是白天,灯光却亮到过剩,连天花板的角落都看不到影子。
“吸溜怎么了?”
不经意的询问中混进了怪声。我慌忙确认,发现咖喱的一边有被舀过的痕迹。但朋友若无其事地装傻,让我没机会追问。唔,我只好把苦往肚里咽。
“我是在想,为什么来大学了。”
“诶——?不是来练习面试?”
不是那回事。我横着晃了晃勺子。
“要是没什么理由,就让我有种歉疚的感觉。因为来这儿也不是免费的。”
你真是认真呐,朋友停下筷子,眼神飘了一下。
“我就不会碰到什么事儿就想要理由。”
“是吗?”
“嗯。因为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要是一定会有理由,不就必须遵从了嘛?但我想更自由地决定,怎么做就看当时的心情。”
在喧闹声此起彼伏的食堂里,朋友的声音和主张外裹着伶俐的东西,笔直来到我眼前。不过她一讲话门牙就沾上了咖喱的颜色,真没样子。
“这样啊,也可以这么想。”
我忍住指出这点的想法,憋住笑点头。感觉本来只是悠闲地和我闲聊的朋友的印象似乎突然变得浓重,让其他学生成了背景。一两句话就把我说动了,我怎么就这么单纯啊。
但我还是有点羡慕。在我的世界里,清晰确切的东西非常少。
闭上眼睛,仍然会浮现出来的清晰的东西。
现在,我能看到那只发黑的小臂。
在我积蓄起的看不出价值的时间里,它正要划出小小的漩涡。
那只小臂怎么样了呢?一提起来,我便开始在意。
毕竟,是我捡到的东西。是以我为开端的事。
就算没有多大价值,也应该清楚地确认吧。
……这,绝不是因为在和煦的天气里填饱了肚子后午后的课也只会睡过去而且身体又倦于是为休息找理由。
我决定像朋友一样,顺应自己眼下的心情。
“要是亚洲论的课上发了什么印刷资料,我的那份也帮忙拿一下喔。”
听我拜托午后两人一起上的课的部分,朋友睁大了眼睛。
“咦,你要回去?”
“算是吧——”
“有事?偷懒?”
“两边都有吧。”
我清理掉午后的计划,冒冒失失地踏过新鲜出炉的一面白纸离开大学。
古玩店绝不宽敞的店面外,停着一辆我不熟悉的自行车。绿色的车身亮光光的好刺眼,上面贴着附近那家不大的自行车店的贴纸。
“你好。”
我说着走进店门敞开的古玩店,里面有个白色的背影和大叔面对着面。听到声音,那人转过头轻轻招了招手。
“你好啊——”
“呃……啊,隔壁的……”
是在花店工作的人。眼睛细得像闭着一样……不对就是闭着的。
印象中以前看到时她还穿着高中校服抱着花盆。
而现在身上穿的不是校服,而是白衣。
“没错我是花店老板。现在也算是在开花店,不过是兼职就是了。”
她明明闭着眼睛,却调整了一下眼镜的位置,撩起一缕垂下的刘海,然后像顺带着一样睁开眼睛。但很快她又闭上一只眼,脸朝中央皱了起来。
“啊啊,我本职是学者。”
“哦……”
“我一直躲在屋子里,偶尔外出移动就感觉真是炫目。世界变成海面一样的绿色,我都不知道该看哪儿了呀。”
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在犹豫的时间里,花店老板的眼睛好像也恢复了,她用两只眼睛注视我。
她好像记得我,目光聚焦了。
“嗯,你是以前来这里玩的孩子吗。”
“哦……”
我唯唯诺诺。
“长大了一点呢。”
她最后看到我后估计过了十年左右,竟然说是“一点”。
她是把人格也加在一起评价的吗,还是只不过随便一说?
“我女儿。”大叔说着用下巴比划。“没错。”被提到的花店老板以奇怪的方式自我介绍。
“我其实是专门研究花草的呀,可他无论如何都要我过来。”
“我记得原话是说你要是有这方面专家的门路就拜托了……”
“因为没有所以只好我自己来。”
是这么回事吗。道理上讲得通,可是好像又有哪里不太对,我歪着头纳闷,而花店老板随便地举起我捡来的小臂。
“这个,是你捡到的吧。斯帕希泊[注]啦。”
(译注:原文为俄语中“谢谢”的片假名发音)
“啊?”
花店老板笑着。在她一旁,大叔冷淡地指责。
“道谢是干什么。”
“啊,搞错了。‘棒极了’是怎么说的来着……”
“就直接说棒极了不就行了?”
“嗯,是啊。棒极了。”
花店老板说着鼓掌。经过令人脑子疼的交流后,花店老板把猛地抓住的那块东西转向我。再次审视这个横过来的东西,感觉也有点像化石。
“你捡来个不得了的东西啊。”
“这话,我昨天听过了。”
唔,花店老板一脸不满地撅起下嘴唇。
“这个,搞不好是神之手呢。”
“这话我已经说过了。”
听到大叔从后面发话,花店老板把手塞进白衣口袋里弓起背。
“我回去了。”
“别闹别扭啊……”
大叔挠着头到屋子更里面去了。花店老板“我哼——”地一声,闹别扭的样子很好懂。
“行吧——反正我又不是小说家——嘁。”
她咂着舌头在古玩店转来转去。正想着她是不是个麻烦的人,却见她发现放在货架一端那个木雕摆设便说着“噢,这东西还在呐。”破颜一笑,恢复了好心情。
“完全长了副鲑鱼的脸嘛。”
是鲷鱼啦,我把头转向一边订正道。
大叔拿着泡好的茶回来,花店老板拿过杯子心情更好了。看着她的样子,大叔嘀咕道:“看来用不着我来讨欢心看”,然后,朝我看了过来。
“你也该发现了吧,这家伙是个怪人。”
他越过花店老板的脑袋评价道。听了这话花店老板仍然在笑。
“人要是不怪一点,就很难有过人之处。”
“你说是吧?”她说着向我举杯征求同意。“估计是吧”我舔着一样小口喝递过来的茶,混地搪塞过去。谁让我正在喝茶呢。这笑话[注]好冷。
(译注:日文中“搪塞”为“お茶を浊す”,句中带茶。)
花店老板很快把杯里的茶喝光,用那只手把抱着的小臂抓住。晃一晃,把指尖贴上额头,把它举起来透着电灯的光看,她开口道:
“我并没有认真地检查过,所以现阶段这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解释。”
“啊?”
煤一样裹着黑色的手指被指过来,接近得几乎要把我的眼睛挤碎。
“说不定这是从宇宙飞过来的东西。”
“……宇宙。”
刚好,逼近眼前的一片黑暗让我看到宇宙的幻影。
没有空气的世界。光是想象一下,我就几乎要停止呼吸般沉浸其中。
“这家伙听到规模太大的事情会反应迟钝。”
“哎呀哎呀。”
花店老板像是看着古老的东西一样眯起眼睛。她擅自决定什么呢?
“不不至少宇宙我还是知道的。”
“那你可挺厉害。”
花店老板似乎打心底感到佩服,高声鼓掌。
“那么一来不就已经没什么不知道的东西了吗。所向披靡呀。”
“不——是那个意思啦。”
“从宇宙来的吗。你是说外星人弄丢的东西?”
大叔怀疑地对她的说法歪过脖子。花店老板转过头,泰然说道:
“外星人是存在的。我还认识个人坚持主张自己肚子里长出过外星人[注]呢。”
(译注:出自入间人间的另一部作品《虹色エイリアン》)
“哇!”
先不管真的假的,那个人没问题吗?
“外星人一般不都是从胸口长出来?”
(译注:大概是说异形(Alien)系列里从人胸口破体而出的设定……)
“从胸口长出来人不就死了吗。”
我觉得从肚子里长出来也会死人。
“交给我上班的地方保管行不行啊?我只是瞒着别人悄悄研究,不会立刻把事情弄大。我是想在沾上别人的手垢前独自享受一下呐。”
花店老板又转过头来征求我的同意。她同时跟两个人说话,头转来转去忙个不停。
大概是在想象接下来的事吧,花店老板“唔嘻嘻嘻”地发出怪声。我听了有点怕。
“哎呀,没什么行不行的我只是偶然……啊,也说不上是偶然吧,单纯是捡来的而已。”
“捡到的人的意见不能置之不理吧。”
是这么回事吗?这事儿我是不懂,不过花店老板冷静地说话时,便和后面的大叔有几分相似。
“那好的。反倒是我应该请你帮忙,这东西拜托了。”
我能查的东西等于没有。她能帮我查真是帮了大忙。
不过啊,宇宙吗。宇宙啊……我盯着小臂。
“我倒觉得只是石块……陨石?”
“石头?不,在我看来觉得是块金属呀。”
花店老板啪嗒啪嗒拍着手背发表见解。
“拿起来就觉得没有石头那么大的密度,我觉得它是由某种目的而形成这种样子这点不会有错。因而我主张是宇宙漂流物。”
“我倒觉得这是来自地下的发掘物。”
听到大叔发表异论,花店老板“啊?”地一声皱起眉头。
“不可能不可能。地底人那种东西不存在喔。”
外星人存在地底人却不存在吗。……为啥啊?
哪种离我们更近呢?这点很微妙。
“和什么地底人没关系,这东西啊,是来自超古代文明的赠礼、出自过去的呼声啊。是一条信息啊。”
大叔指手画脚地极力主张。花店老板是上,大叔是下。
两人的推测貌似完全背道而驰。
“诶——不挖就跑出来的发掘物不是很奇怪——?”
没错没错,我在内心表示同意。照这么说,莫非我还拿着小铲子没命地刨坑不成?
不过这一带在建房子的时候会事先调查土下面有没有发掘物。如果地质年代古老的话,在调查结束为止甚至拿不到建房子的许可。
在这个意义上,说不定大叔已经深深沾染了这座城镇的空气。
“总比来自宇宙的使者这说法可靠吧。哪有什么外星人。”
“你说什么?我认识个人肚子里长出过外星人呢。”
“这事我刚刚才听过。”
父女两人因为上面还是下面更有梦想这个问题互相瞪眼。
“地底人也一样,我看过探险队的队长抓到地底人送到日本啊。”
“那不是电视节目吗。”
这父女关系真好啊,我心不在焉地望着他们吵架,有点想回去了。
“我主张外星人的另一个理由,是落下的情况,和这个大小。”
她突然转头继续开始说明。感觉这人很适合在大学当讲师。
只按自己的节奏说明,对光顾着闲聊的学生理也不理,当大学讲师就需要这种粗神经。不然,那种没人认真听的课怎么讲得下去。
“你捡到它的地方好像是没什么特别的草丛呢。”
“是的。”
“如果是从宇宙掉到那儿,就算这个尺寸也毫无疑问会砸出陨石坑。那么一来就会成为大新闻。唔,以前也看过那样的报道啊。而这次明明发生了同样的事,为什么这家伙还悠闲地躺在草丛里?”
看这儿看这儿——花店老板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地戳着那块东西强调道。
“你觉得是为什么?”
她朝我问道。不可能知道答案的疑问逼了过来,我感到一股脖子以上的部分都要飞出去逃走一样的威压。困难的事让我头疼。然后,回答疑问就更头疼了。
过去就算自己没有正经回答,就算自己无能为力,也勉强混到了现在。那样的时间,我度过了很久,光是这样就可见我是生在了多么温柔的环境。
一旦压力变大,我立刻就无可奈何了。于是变得束手无策,不知所以。
“因、因为是柔和地降落……之类的?”
慢慢——地,我说着连自己都踮起脚尖了。真行。好蠢。连我自己都知道。
花店老板睁大了眼镜后的眼睛。是不是我比她想的还蠢啊?
“嗯,我觉得多半是这样。”
“……诶?”
我花了半天才发现自己被她肯定了。
“关于这点虽然还不知道是不是来自它的外部,但是有意而为的。这东西呢,没有与地表发生冲击。应该看作是成功着陆了。”
你看一点伤痕都没有,花店老板洋洋得意似地拿给我看。
“我是这么想的。比后面那个奇怪大叔的地底人信仰可靠不是吗?”
“真不想被你说奇怪。”
花店老板无视那句抱怨,擦掉污垢一样抚摸那块东西。
“天空或地下。来自外星人或历史的赠礼。悠远的未来或一路走来的过去。”
那里这里那里这里,花店老板来回指着自己和大叔。
然后,再次向我问道:
“你更喜欢哪个?”
她像是考验似地,带着促狭的笑脸探头看过来。
视线的压力太大,我逃避似地别开视线,结果后面的大叔也同样在看着我,用眼神问要选哪个。
鼻子以上是父女两人一模一样的面容。
花店老板毫不顾忌地把脸贴近,眼镜片眼看就要把我的眼睛压碎了。距离缩短,我便发现她的皮肤有点粗糙干燥。说不定她生活不规律。
一个劲注视着那件事想要逃避的我,被那张脸逼到了死路。
明明就算我回答,也不会是什么决定性的判断。
而是无限偏离正确答案。
我,并不是位于世界中心的人。
尽管如此,还是会有必须回答的时候。
天空的尽头,还是大地底层。
我的意识,要朝那边全力奔跑呢?
“我——”
那天夜里,不知是不是也有气温的影响,我怎么也睡不着。从白天起就是让人回想起初夏般的温暖,而到了夜晚那份余火好像仍在徐徐冒烟。
平时的晚上,意识总是一下子就远离。不知是不是对自身的肤浅有所自觉,在这件事上我总是很顺利。感到自己逃进床和地板的缝隙般不断溶化,不知不觉就到了早上。而今天,无论过了多久身体都是硬邦邦的。
这和兴奋有所不同,焦躁般的东西让脚尖发烫。
我保持横躺的姿势晃晃腿转动身体,改变脸的朝向,从墙转向了窗户。房间虽然在二楼,却也并没有格外好看的景色。我能看到的就是对面那个夜晚也有很多空隙的停车场,以及道路远处的灯光。因为是高级住宅区吗,夜里也总是有一定的灯光照在路上。
偶尔,会传来风敲打窗框的声音。明明风大却还是热。因为屋子和老家不一样,没什么缝隙,风吹不进来。我甚至萌生了干脆大敞着窗户睡觉的危险想法。
我犹豫着要不要到窗边凉快一下,但又懒得爬起来,结果就这么懒洋洋地待着。
同时,我回顾白天的事。今晚,这是第几次了呢?
花店老板最后的问题,我选了宇宙。
事后,我想过这是为什么。真是不习惯决定什么理由。因为花店老板的说明很严谨?也有这个原因。因为说这话的时候她就在眼前?我觉得也有这个原因。而最重要的,大概是因为我虽然没看到过地面之下,但仰望宇宙是做得到的。
就连现在,也是如此简单。
风大的日子,天上会铺开很多云,怎么都找不到星星。尽管如此,隐约发现星星点点的光时,我便会联想起那只右臂。在我这双手中,可曾抱着那个宇宙?
感到触碰星光似的错觉,让我静不下心来。
但是,我自己去宇宙的机会,一定到死都不会到来吧。虽然如今很简单就能看到宇宙的图片,但想亲自去看看还是很难。
而那个右臂有可能让这样的我与无法触及的天空相连——哪怕那只是短短的一瞬。我会对它念念不忘也是人之常情。想想宇宙。遥远的未来,几十,不,是几百年后。到那时,民间也能轻松地飞上宇宙,在稍稍远离重力的世界,与无限的黑暗相遇。
但就算过去几百年,我也终究只会躺在这间公寓的黑暗中吧。
我紧紧地,用力抱住胳膊。
一动不动地待着时,我总是习惯抱着一样压住自己的胳膊。结结实实地抱住自己,总觉得能安下心来。大概是我切实地对自己的位置、应有的状态以及今后的事感到飘忽不定,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吧。
由于精神不集中,考虑的目标立刻转移。并非鲑鱼而是鲷鱼的摆设品从脑海浮现。那东西还在啊,白天时我暗地吃了一惊。这该说是大叔东西保管得好吗,还是说无人问津呢?从目前来看,大叔损失了740元。售价是多少呢?我有点在意。
我也拿去过其他东西。现在还记得的,是企鹅毛巾。那条企鹅形状的蓝色毛巾挂在家里的洗手间,当时我非常喜欢。一直坚持用到它变成怎么都没法用的破布为止。我怎么都不想扔掉,可又觉得如果放在家里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消失,于是拿到古玩店去了。到这里为止我还记得,但事情始末的记忆已经忘了。大叔当时有没有买下来着?
我很早之前就认识古玩店的大叔,但不知道他还有女儿。而且从很久以前也没见过妻子,还以为他没成家。
就算身边的人,自己不了解的事也多得数不清。想必我也一样,有别人不知道的事,其他人没有的回忆,以及经验。或许自己只不过是没有重视,忘记了而已。
啊——啊——啊——,我毫无意义地呻吟。
考虑的事情不断增加,睡意好像越来越远了。
我罕见地动脑思考,肩膀僵硬倦意也积攒起来,意识却沉不下去。
就像始终在浅滩载浮载沉。
知道详细情况会通知你,花店老板如此说道。但她没说是什么时候。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几周后,就连几年后都不无可能。
至少今天没有那个可能。所以我急切地盼望明天。
一想到今后这样的每一天将持续下去,我就越来越睡不着了。
无论我活得久,或是做什么事,既不会让世界改变,也去不了宇宙。
无论我现在死在这里,或是什么也不做,既不会让世界改变,也去不了宇宙。
做不做都没区别,真是毫无价值之极致。
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像现在这样放眼起远到过头的未来的?
的确,这是真实的一方面。但无论世界改不改变,眼前的现实都是有意义的。比如说就算我对课程左耳进右耳出,世界也不会结束,但几个月后的我一定会一个头两个大。
我禁不住觉得,至今为止自己对这部分产生了误解,结果很多事情都被看漏了。
“可惜了啊……”
我在课上忽然嘀咕道。大概是被听到了吧,坐在旁边的朋友看了过来。
“啥就可惜了?”
“只不过是思考人生。”
“原来如此这样啊。”
被她随便应付了。别人的人生,轻如鸿毛。
下课后,我和朋友去了食堂。和以往没什么不同。接下来要是再点咖喱,就完全是前段时间的循环。我甚至有种错觉,回到过去好像意外地容易。
总觉得想反抗一下,于是我选了今天的推荐套餐。
“咦,今天不吃咖喱了?”
“您可否不要给我加上每天都吃咖喱这种设定?”
“那样的话——”朋友说着点了咖喱。“那样的话”是怎么回事。
两人占住往常的座位。食堂的一楼卖套餐类,二楼是咖啡店。上面以西餐为主,平时几乎坐满了人。一楼大体上也都是满的,不过阳光灿烂的窗边不受欢迎,没什么人。一起吃饭的时候,我们便会选择这里。
能一边望着大学里的绿园一边吃饭的座位很棒,可很多人都觉得晒太阳不好吧。不过我的朋友好像对晒着太阳更好这点深信不疑。我不知道谁才是对的,说不定是心情上的问题。
高八度的声音在食堂里飞来飞去。不过毕竟是女子大学,也没什么奇怪。
坐下后,我确认了一下有没有电话打来。通话记录里几乎都是家人。
到目前为止,我对发来联络的期待已经落空了三天左右。
“在等谁?”
朋友眼尖地看了过来。我看手机看得有那么频繁吗?
朋友笑嘻嘻的,我预料得到她在期待我怎么回答。
“猜猜看。”
我煞有介事地说道。其实并没有什么可瞒……不对以面对面认真传达的方式来说这内容可能有点精神失常。而且这要是能被朋友猜中,那她绝对精神不正常。
“乐队选拔的联络。”
“嗯——很遗憾。”
我随便岔开话题拿起筷子。朋友也拿起勺子,再次朝我看来。
“男友?”
“我没有哦。”
“女友?”
“这个有必要问?”
朋友笑了,舀起一勺咖喱。我越看越想吃了。
每当老家的妈妈不知道晚饭做什么的时候,就会做咖喱,说不定我深深地受到了那个影响。
“目前男友女友我都没在征集喔。”
“是吗?”
她一脸意外。我平时的样子有那么怕寂寞吗?
“因为不可能顺利。”
“为什么?这种事不试试怎么知道。”
大概吧,朋友补充道。朋友好像也没自信,我便明白她经验不多。嗯,好姐妹好姐妹。
“比如说,不管是男友还是女友吧,就算听对方说喜欢我的某处某处,感觉自己也没法相信。而且我对自己是怎样的人还不太清楚。就这样,怎么说呢,互相不会产生信任的关系必然会破裂……嗯。”
就我自己而言,中途为止说明都很流畅,可到了最后,言语就像线头一样缠到一起结束了,仿佛陀螺失去稳定倒下一样。
朋友盛起的咖喱仍然在勺子里,忘了送进嘴,她惊讶道:
“你原来会考虑复杂的事啊。”
“哇——”
就连相交不久的朋友,都把我归到笨蛋一类去了。
就是因为她没说错,弄得我更是火大。
“不过你不明白啊。”
我啃着套餐里的油炸食物,用眼神询问我哪里不明白。朋友伴着咖喱的气味说:
“所谓喜欢就是理由啊。仅此而已了。”
“哦?这样吗?”
“书上写的。”
朋友那一头短发染成了茶色,口红红得显眼,如果光看外表好像会拿吉他又弹又砸。但她比我更爱好读书,以求知的态度面对世界。感觉不会因为吵架把第一次买的吉他砸坏。
“这什么偏见嘛。”
我只说出前半部分,朋友听了捏着头发笑了。
“哎,反正是喜欢才做的,怎样都好啦。”
她如此把话收尾,开始吃咖喱。我也喝起套餐里的味增汤。忽然朝绿园看去,便有半边脸都被照过来的光辉烤着。耳朵好烫。
在校内郁郁葱葱的绿色下散步的人不多。这里在大学外缘,离教学楼又有段距离,也不会有人会无端起意,带着一帮女性朋友乐呵呵地来做森林浴……
这儿又不是贵族学校。虽然曾目击到眼前的朋友躺在树下,不过我可不想模仿。
自从过去毛毛虫掉到额头上以来,我就把植物当作观赏的东西,保持距离了。花也一样,只要到鲜花盛开的地方就有很多虫子。
“你这样子啊……”
“诶,怎么怎么?”
朋友毫不顾忌地直盯着我看。她一边发出咖喱的气味一边露出有点复杂的表情。
“把有点长的头发弄成half-up,这发型我在大学里都见过上百个了。”
“像个千篇一律的量产型金太郎糖果还真是不好意思。”
这是对刚才的报复吗?确实,我外表上没有会让人产生偏见的个性。
“这样子我倒挺喜欢的,不过也只会看看就是了。”
“那真是多——谢。”
“……那,到头来你是在等什么电话?”
朋友好像是吃完以后想起来了,又问了一次。
“关于世纪大发现的报告。”
我老实回答。“那可挺厉害。”朋友道出她口头说说的感动。
起初声音像是隔着墙一样远。被子像泥一样沉重。我翻来覆去挣扎的时候还在响。是电话,视线仍没有安定下来,身体就被拖着吸了过去。我带着被子滚下床,就那么踩着被单差点摔倒,然后拿起墙边的手机。
“喂……?”
应了一声,我就用尽了力气瘫在地上。
“是我。”
“哦……”
“你好像刚醒。”
“因为是早上。”
大概吧。周围的东西完全没进脑子。
“我一直是白天睡觉的。”
是咩,我用转不动的舌头嘴也不张地回答。这通电话怎么回事?脑子完全没开工。
视野被睡意压垮,一顿一顿,断断续续的。每当意识到墙、天花板、枕头,眼前的东西就会发生变化。叽哩咕噜变化太多,感觉要醉了。记忆也隔三跳四,自己是谁,在屋子里的什么位置,昨天的事,什么时候醒来什么时候睡着,这些本该连绵延续的东西支离破碎。大脑的左半边被灰色隔绝,眼睛周围一片模糊。
被电话叫醒,刚起来的状态就格外糟糕。
这种时候,就只能像挺过风暴一样,安静地待着。
我低下头老实地忍耐。
随着强烈的耳鸣退去,记忆刷刷刷地归还到原本的位置。
被侵蚀的感觉消失,意识开始能从内侧转向外面。
“啊,是花店老板。”
这样一来,我立刻意识到是谁的声音,同时,也清醒了。视野一口气变得开阔。
终于来了吗?我全身的血液都流通了。这种兴奋,该说是情绪高涨吗。
花店老板似乎在等我清醒,平稳的声音传了过来。
“早上好。哎呀抱歉,我刚发现正常来说现在是睡觉时间。”
“现在几点?”
“四点半。”
这时间,光是听听我就想原地躺下。这哪是早上——虽然想这么说,但外面已经渐渐天亮,开始泛起蓝色。侧耳听去,还能听到车的声音,城镇已经开始运转。
“那,呃——啊,就是那件事吗?”
很难想象花店老板会因为其他事联系我。也就是那只右臂了吧。
“嗯是那件事没错——”
和至今为止的花店老板相比,现在的语气不干不脆。
“………………………………………”
“………………………………………”
她沉默了。怎么了怎么了?我不禁探过身去,结果额头差点撞到墙。
突然,电话对面传来“咣啷,咣啷啷”的声音。
“果然……”
“诶?”
“剩下的……就只能交给你……”
“………………………………………”
“抱歉………………………………………………………………………………………………………………………以这样为开头的剧情我曾梦想着能遇到一次,不过怎么都遇不到呀。”
“……中途我就猜到,八成是这回事。”
毕竟“咣啷,咣啷啷”的声音是她嘴里发出来的。
准确来说是“哐啷,哐啷啷”,我也起劲了。
“中午的时候你能不能来这儿啊?我想直接和你说,有好几件事呢。”
“哦……你说的这儿是哪里?”
“这儿这儿那儿那儿啦。”
花店老板向我说明她上班的地方。她给我主要挑了几个很像本地人会提的标志,于是我大体明白了。是和我上的女子大学不同的另一所大学。“在这儿啊”我在脑子里描着路线。由于隔着车站,要走相当远。
“研究楼的三楼,右侧里面的房间。在实验室旁边,我觉得很好找。”
“知道了。我这样过去叨扰好吗?”
“当然。我很欢迎,在各种意义上。”
“好几件事”啊,“各种意义”啦,从刚才起话里就沾满了极具暗示意味的词。
到底怎么回事啊。
如此这般之后,感觉该挂电话时,我忽然发现一件事。
“诶?你怎么知道我手机号的?”
“我问过了。”
问谁?
还没等我确认,电话就断了。
“我没告诉大叔吧……”
手机号传达的经过给我留下了疑问。但,那多半不是什么大问题。
重点是我被她特地叫过去这件事。
调查之后,如果事情不值得一提,那她在电话里这么告诉我就完事了吧。
也就是说,出了什么大事。
被人吊了胃口,我脚趾扣住地板,坐立不安,给朋友打了电话。
“今天我不去大学啦!”
“这我可没听说。”
可能起得早吧,朋友的声音和意识都不迷糊,心情却不愉快。
“我准备归省。因为老家有点远。”
“啊——你要坐新干线是吧。”
“你高兴个什么劲儿?”
“我喜欢交通工具。景色嗖——嗖——的变化让我欲罢不能。”
自己在移动的感觉不错。总之,我似乎不想静止不动。
“啊,今天我不去大学!”
“我听见了你好烦哦——”
从我捡到那只小臂起,已经过了十天。
数起来只是十个数,但要扳下一个手指的时间很长很长。而从现在等到中午的时间也很长,很长。我像尺蠖一样用膝盖和下巴在地上爬来爬去,一味地等待。
与打发时间似是而非的焦躁令人难受。
虽然说好是中午,但我等不下去,到十点就离开了公寓。外面一反昨天的样子,洋溢着清爽的东西。凉爽的风吹着,仿佛优质的布料拂过脖子与手背。阳光的强度也不会让人在意,我在轮廓分明的天空下迈开脚步。
云不多,天空的边角看起来像是在打弯。不不实际上内侧就是有点弯曲吧,毕竟地球是圆的。在这方面,我完全不懂。
虽然知道这所大学存在,但我还是第一次亲自过去。话虽如此,路途上穿插着我在当地熟稔的路,步伐并不会迟疑。我穿过特定季节会成为赏樱景点的有名大街,稍稍打探门前的样子一样经过卖潮仙贝的店,走在镇上。
我和很多游客擦肩而过。大家的的样子很开心,又有点热。
今天的我,说不定和他们气氛相似。
关于花店老板上班的大学,走在那附近的路上时我也注意到了,因为是男女同校,有很多男生,真是新鲜。每当和他们擦肩而过,我便会想起高中时代。大家都没有注意我。明明一个外人毫不顾虑地走在这儿,他们却毫不关心。
该说是和缓呢,还是暧昧呢。就算来的不是学生,怕是也能大摇大摆地闯进来。
果然,所谓“学生”,无论当作身份还是所属,存在感都很弱。
进了校门,我很快就发现一张挺大的向导图,上面用茶色画着大学的整体示意图。我用手指追着似地寻找花店老板所指的研究楼。朝这儿走,然后朝那儿走……确认位置在教学楼后面,我确定从这边过去的方向,随后开始行动。
在路上,我朝上看去。万里无云的天空没有打下一丝影子。
看来其余胴体或是脑袋部分也不会掉下来。
那只右臂,是不是单独的啊?
我抱着自己也没怎么理解其含义的疑问,歪过了头。
由于太阳被建筑挡住,科研楼的入口而显得有点暗。这完全如我所想啊,现实与自己擅自想象的印象联系了起来。入口左侧放着伞架,里面插着几把五颜六色的荧光伞。
此外,在墙凹下去一样留出的空间,停着无数自行车。在古玩店看到的那辆绿色的车子也在其中,我为自己没找错地方松了口气。
建筑茶色的外观中带着花纹,让人联想起果仁巧克力。从入口右边绕过去,便看到很多窗户规整地排列。从纵向的数量能看出一共有四层。
“三楼是吧。”
我嘀咕着确认后回到入口门前。那是扇很高的门。不过外人能进科研楼吗?旁边的装置怎么看都是用来刷卡通行的,我冒起汗来。怎么办呢?我左右跳来跳去。在门口徘徊太久会不会让人起疑啊?
正发愁时,门突然开了。花店老板背负着影子现身。
“哇。”
“我说你吃惊的时候也很随便啊。”
花店老板推了推眼睛如此表示。实际上我多多少少感到吃惊,但没能正确地表现出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坦率地表达自己的心情变得非常困难。
大概是从怀疑起自己的价值时开始的吧。
“真亏你能知道我到了。”
“毕竟我一直把耳朵贴在门上等着呀。”
哈哈哈,花店老板一脸满足地笑了。……诶,她什么时候开始等的?
被父亲介绍为怪人的这个人,做出与那份期待相符的举动。
“好啦进来吧。”
花店老板爽朗地朝我招手,她耳朵上深深地压出了红印子。
“打扰了——……”
我小声打过招呼后走进研究楼。自然而然地,脖子有点往里缩。这大概是社会参观的心情吧。
入口处的墙上写着科研楼B,还有向导图。准确来说是叫生命科学研究所B栋,貌似。
说起来花店老板说过她专门研究花草。
“这边要刷卡才能进来吧?”
里面关着灯,微暗的走廊和楼梯出来迎接。更里面有灯光和小块空间,能看到从那边伸出来的人的影子。从那严整的穿扮,看得出是警卫。
花店老板仍然把手插在白衣兜里,我跟在她身后走上楼梯。绿色的台阶描绘出平缓的螺旋,支起高高在上的天花板。我一边仰望,一边爬楼梯爬得气喘吁吁。
“啊,我发现这件事忘了说,就等着你了。没想到你来得这么早,省了两个小时呢。”
花店老板像是夸耀自己运气好一样笑得晃肩膀。这,算是乐观吗?
“再打一次电话告诉我不就好了?”
“那就太普通了。”
这算哪门子理由,我心想。
来到二楼,走廊的灯开着。四周静谧,墙和天花板是白的,地面是淡柠檬色。
我想起了至今为止人生中走过的办公室门前。
“停车场那边牵了内线电话。从那里能联系到警卫。”
“哦……”
“下次起你自己开门就行了。”
“好的……下次?”
还有那种东西的吗。我正想问话,可花店老板不停地前进。
三楼也和二楼是同样的构造。不同的是通往四楼的楼梯被封锁了。
封条上还用平假名写法补充了“keep out”几个字。
看着她的背影,我心想,写下这个的就是这个人吧。
“这是?”
我指着封条。花店老板瞥了一眼,简短地嘟囔了句“事故”。
“已经是很久前的事了,其实只是遇到了一点点事故。一点点一点点。”
她挤压食指和拇指间的缝隙一样强调道,结果反而更可疑了。生命科学的研究事故,字面上来看不是很恐怖吗。会不会有杀人病毒泄露啊。
“弄出事故的人立刻就人间蒸发了。把打扫还有擦屁股都扔给别人。死松平[注]。”
(译注:此处很可能是《昨日也曾爱着他》、《明日仍将恋上他》中出场的人物松平贵弘,在《我的小规模自杀》中以松·德拉博士之名登场。)
花店老板抱怨着,似乎想起了那时的事。虽然好奇,但是和我无关的事。我仰望四楼曾经存在这一事实,然后告别,走在三楼。
“欢迎。”
花店老板打开走廊深处的门表示欢迎。她是驼背啊,我一边想着一边跟在花店老板身后。
我一进去,其他貌似研究人员的人们的视线一起聚了过来。唔咿——我不知道该往哪儿看。无论到了哪个年龄,被大人围住都让我感觉吃不消。
房间是大概把公寓的两间屋子并在一起的大小,有左右分开的空间,右侧散发植物的香气,左侧则是水的气味。朝右边一看,发现那里并排摆着茁壮成长的植物。
墙壁是素净的乳白色,让人想到医院。床帘完全合了起来,窗旁也摆着各式各样的书和小东西,窗户好像完全没起到原有的作用。
“这位是我的负责人。”
不用她说我也知道,花店老板会朝满是植物的方向转去。一个似乎是她同事的男人坐在那边,正看着我。他好像没多大岁数,但脑袋的顶峰看起来留着残雪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少白头。看到我低下头,他用柔和的声音应了句“你好”。
“你出去那么久干嘛去了?”
“去迎接客人啦。”
被貌似同事的人问到,花店老板满不在乎地回答。她不会是在那通电话之后一直在门口待机吧?不会吧,虽然这么想,但心里又没法彻底否定那个可能性。
“然后这里是我的花园。”
铛铛——她伸开双臂向我介绍,样子毫无干劲。那张书桌周围摆着多种花草,多到搞不清楚是实验用的还是装饰。和这些相比,实验器材都嫌少了。
“坐那边那把椅子吧。”听到指示,我在带扶手的椅子上坐下,花香便像水位提高一样一口气涌了上来。那阵气味像花瓣一样飞舞起来,留下鲜明强烈的印象,又立刻散去。花的气味刺激很强,正因如此我很快就习惯了。
嗯?有什么东西进入视线的一角,于是我忽然朝上看去。和墙壁一样是乳白色的天花板上,有处堵上大洞的痕迹。……几次小小的事故累加起来会在天花板上开洞吗?不会是陨石掉下来了吧,也不像啊。
“要咖啡吗?”
花店老板嘎叭一声靠在椅子上,懒洋洋地问道。看她全身散发着“站着好麻烦”的气氛,于是我毕恭毕敬地说“不必张罗了”表示拒绝。
面对面看去,发现她的脸色比前段时间更差了。
眼睛下青色加深,干燥龟裂的嘴唇被放任不管,唯独眼眸依旧闪闪发光。
“那么,我叫你来,自然是关于这个物体X的事。”
花店老板举起那个被放在百花丛中的东西。虽然是时隔十天的再会,它依旧是右臂的形状,和人不同,艳丽的光泽丝毫没有衰退。粗鲁的指尖像要抓住我的脑袋一样朝这边伸过来。
我放在膝盖上的手上也用上了力气,心想,就等你这句话了。花店老板说道:
“就结论而言,还不知道这东西是不是地球外的物体。”
“……这样吗。”
紧紧抓住腿的手稍稍浮起。
而且她同事的视线也很冰冷。毕竟,刚才说话的声音很大。
“检测出了未知的东西这点不会有错。不过呢,因为太过未知了查不清楚。怎么说呢……我个人能查的范围有限,也有这个原因吧。”
中途,花店老板便压低了音量。发现我们明显在说悄悄话,同事眯起了眼睛。
“谁叫要是干这种事暴露的话,会被认为在工作上偷懒呢。”
“是啊,明明是重要的研究。”
“不不这确实是偷懒,被发现可不好。”
花店老板纠正前倾的姿势,把小臂放在肩上一样举起。
“不过调查后有些事我搞清楚了。这东西是外星人做的这个说法错了。”
“诶,地底人?”
“你别小看它。”
她把地底人的说法像灰尘一样用手拍掉,鼻子一哼。
“我是说情况比外星人说更棒啊。”
花店老板啪嗒啪嗒地敲手指揭晓结论:
“这不是无机物。是生命体。”
“………………………………………”
“你一听到有点复杂的东西就会暂时死机啊。”
花店老板把手指放在嘴唇下,作思考状。
“这东西有意识。就是说,它活着。”
“噢,噢噢——”
我重启了。然后睁大了眼睛,吃惊地朝天仰头,眼珠干得要命。
“你说活着……啥、啥意思?”
“就是和你还有这盆花一样呀。”
如何?她张开双臂向着花盆对我使眼神。花,小臂,然后是我。
被这么列在一起,感觉好像自己被算作人类以外的东西一样。
我凝视小臂。活着……活着?
“但这个……它不动呀。”
“唔。对你来说会动是作为生物的条件?”
我随口一说的话被她抓出问题,感到茫然无措。
“啊,不是……”
“那么失去行动能力的人类,就算还有意识也不是生物吗?”
花店老板锐利的眼神盯住我。她这是把问题丢给我了吗,还是在自问呢?
言语飘荡在我们之间。
如此复杂的事,我不可能招架得住。
“生物的定义先放在一边。这东西有意识,对刺激也有反应喔,而且很明确。所以我推测这家伙是以自己的意志降落在地球上的。关于实际的情况我倒想再问问它,可这家伙完全和字面意思[注]一样就是不开口。它似乎不存在具备嘴的功能的部位。”
(译注:日语中沉默寡言为「无口」,字面来看就是“没有嘴”。)
“哦……那可真是。”
毕竟它是小臂。一般来说,小臂上是不会长嘴的。不过要按一般来说,单独一个小臂也活不了。
……真的是这样吗?
手臂脱离躯干,头发被拔下来。它们只是这样就死了吗。
“我查过后知道的事情就这些了。”
花店老板把小臂放在书桌上。简直就像从她自己身上摘下来的一样。小臂再次回到花田。
粗鲁的形状与色泽,被娇艳的花朵包裹,这搭配看起来不错。
不知道是否出身于宇宙。但,是超出我常识的奇妙生物。我听到的事情也就这么多。……这样啊——这便是我最初的感想。
本以为会有更多说明,像教育绘本一样把宇宙的谜团教给我。如果不是简单易懂到那个地步,就算说得规模很大,以我的智力程度也无法完全理解。
既不会动,也不会对周围产生影响,仅仅是沉默着,老实说我没有危机感也不会感动。对此,以后该把注意放在哪部分才好呢,我想不出来。
如果这便是事情的始末,我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是和我有关的事。只不过我在这十天积攒的热量无法和结果相抵,被落差绊住脚,感觉一时间没法重新打起精神。
果然,740元就是我的极限了。
……不对,先等等。
她好像说过,要说的事不止一件来着。
拙劣的预感并没有让变成空欢喜一场。花店老板暂时放下小臂后开口:
“你对打工有没有兴趣呢?”
“打工?”
嗯,花店老板点点头。
“我想让你参加关于这只小臂的实验。”
“让我参加,是吗?”
“能拜托的只有你。”
为哈?我僵着脖子问道。我对“特别”这东西没有免疫力,这反应真可悲。
“毕竟这只是我的兴趣,没法随便用仪器或是使唤别人呀。再加上目前的阶段要对多数人说明这是什么还太早了。这么一来,让了解情况的人来协助更省事。哎,拜托你就是因为这些理由吧。”
“原来如此……”
并不是我自身特别,而是捡到这只小臂的事情非同一般。
在这方面稍有一点间隔,就会产生很大差距。
咳咳,花店老板清了清嗓子挺起胸。她一伸直后背,我就完全和她对不上视线,于是才意识到她的个子比我高很多。同时,也知道了除面色之外,她的脸都很标致。
“我呢,觉得事物没什么偶然。”
“这句话不久前你父亲说过了。”
“要你话多。”
花店老板斜着眼睛,像是对不在此处的大叔发泄怨言。
叹了口气后,她重新转向我。
“同时我也觉得,那个必然有没有价值又是另外的问题了。”
说到这里,花店老板窥探我的反应。看到我摆摆手表示这句话没听过,她像是放下心来一样继续说了起来。
“所以如果你愿意,我就给这场相遇赋予意义吧。”
花店老板引诱着,仿佛看透了我寻求的东西。
听到自己在等待的话,真是非常少见的事。多半的情况下,期待会被辜负。
但和这只小臂扯上关系的结果,就是我离开了大学。一旦冷静下来,就开始觉得自己好像有那么一天,或者说有那么一次走错了路。这种事持续下去,会不会没法回头啊,我感到恐怖。
尽管讨厌一成不变,可一旦要偏离原来的方向却又觉得害怕。
无论是抓住不放,还是逃走,我都做不到,任何时候都是个半吊子。
不过,这也可以理解为脚步站得稳。以积极的角度来理解,就是我还身处于这里。
身处于能够直接扑向非常大的东西的距离。
现在就算只是维持这个状态,我也想如此选择。
“那个……总之先试试,这样如何呢?”
听到我试探地提议,花店老板立刻“嗯”地点头。
“以我来说也想确认你适不适合吧,这样正好。”
她站起身,盘起手臂,努努嘴催促我起立。
我按住书桌跟着她站起来。然后,“啊”地一声,反应过来。
“回答以后才这么说是有些缺根筋啦,不过我忘了问打工要干什么了。”
真是大意了。万一是试药的实验之类可怎么办。
“很简单啦。仅仅是帮我与地球外生命体(暂定)交流的简单工作。”
“啊?”
“用里面的房间喔。”
随你怎么用了——她随便扔来几句话。我们从书桌旁经过,来到里面的房门前。真是一扇故弄玄虚的门。在里面的房间的再里面一间。这是要藏些什么吗。
而且门还是黑色的。虽说我也觉得“黑色又如何”,但隐秘程度会在自己心里增加。
而花店老板毫不停顿,立刻打开了那扇门。连锁都没有。我打探进去,发现里面没有宝物,也没有壮观的实验装置,光线有点暗。外面的灯光照进去才勉强能环视房间全貌。话虽如此里面也很窄,能看的东西不多,我很快就看完了。
“这里……”
“密闭房间。另一边房间的声音很难传过来,想一门心思埋头苦干时用的。”
“哦。”
“都说待久了让人发疯,也就我会用吧。”
没有窗户,墙好近。抬起头,崭新的白板便把视野填满。空间的中央是一组长桌加椅子。这房间连学校自习室都算不上,和花店老板一起站在里面,我感到喘不过气。
花店老板把墙边的开关推了上去,过剩的灯光便填满房间。
影子被烧尽,无处遁形。
“呵呵呵,坐久了会感觉墙朝自己压过来哦。”
她非常愉快地笑了,然后拉过椅子,看来是让我坐下。
我一边在意天花板的低矮,一边按她的催促坐下,然后放下包。
即便没去大学上课,眼前也有白板。
我抬头朝花店老板看去。
“我要在这里做什么?”
“这就要你来想了。话虽如此,我想想啊……先试着搭话如何?”
“诶?”
朝谁搭话?我逃避似地左看右看。这儿这儿,花店老板把小臂按到我面前。
“朝你命运的伙伴呐。”
给,她丢过来一样粗鲁地把小臂交给我。我一动不动地盯着这遭到轻率对待的命运伙伴。
听说它活着,抱起来就总觉得心里发毛。
要是它蠕动起来,估计我要大声尖叫了。
“你说搭话,可这是小臂啊。”
“不要受限于地球的常识。只不过以我们的角度来看是小臂的形状而已。月亮有那样的纹理,人们就擅自决定上面住着兔子。这东西看起来是小臂也不过是同理罢了。”
“噢噢……”
她真是巧舌如簧,我感到佩服。
“也说不定。”
“诶?”
毕竟也有可能真的是小臂,花店老板嘀咕着离开房间。我说出的“诶——”或是“那个——”还有“你等下——”这些零碎的话她完全被她无视了。
我被留在了房间里。和黑色的小臂一起。和小臂一样,我也一时动弹不得。
正如花店老板所说,外面的房间的声音传不进来。光是稍动一下鞋,就会和地面摩擦发出声音。太过安静,反而让人有所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