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悬高空(1 / 2)
我做了个梦。明明没有睡着,却做了个梦。
这个梦不复杂,但匪夷所思……以至于想象力都跟不上了。
这是个白日梦,眨了下眼就再也回不到梦境里了。
「…………………………」
所以她到底待了多久啊,尝试着数了一下但果然还是放弃了,干脆盯着指甲看。
躺在地上把手向上伸直,仿佛要把天花板捅破,然后盯着指甲看。但这么做只会感觉到越来越热,就像被积雪慢慢覆盖一样。房间里像是下了一场雨,名为夏日的雨。
这场雨把我的脸颊打得湿哒哒,很不舒服,又似水滴顺着脸颊流向地板。
哪怕我再怎么期盼夜幕降临,但整个世界仍旧沐浴在阳光里,离太阳落山还早得很。
房间已经宽敞了许多,我摆了个大字型躺在里面。
然后盯着天花板发呆,完全不在意电风扇的风没扫到我。
和那天回家路上说的一样,海搬出了这个房间。原本就没有多少行李的她,自然也没在这里留下什么。都没等到夏去秋来,她就从我眼前消失了。
我不知道她究竟在这个房间里待了多少天,毕竟已经懒得去数了。
只有灰尘的味道才能覆盖掉终日弥漫的花香。
「……………………」
最开始,我巴不得这日子能早点结束。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日子又一眼看不到头了。
因为看不到头,所以误以为会一直持续下去。
结果,戛然而止。
初恋之花还未绽放就被踩了个稀巴烂,连它会结出什么果都不知道,只留下苦涩。只会绽放一次的平凡之花。开场或许千奇百怪,结局却都千篇一律,这就是初恋。
地平潮那个女人偶尔也会超出我的想象。(注:应该是指地生小姐选择和小海同居)
她们两人没有分手,那么,我只能死心了。
或许水池海,比她那个既理性又奇葩的姐姐还要自由得多。
与此同时。
海的那位妈妈,却堂而皇之地赖在公寓里。
「其实我的名字正着读和倒着读都是一样」
「shuǐ chí……啊,真的耶。我之前都没发现」(注:小海的妈妈水池泉的名字写成平假名是みずいけいずみ,倒过来依旧是みずいけいずみ)
「好,我的趣事分享完了。该轮到你了」
「好没意思——!」
大人们吵得有点烦人了。母亲似乎比和我在一起时还开心。
曾经我和母亲两人相伴,不知何时她身边已是别人。
就这样,单方面被画了条分界线。
和我有关的人全都不见了。虽然也并非全部,但总给我这种感觉。
才不是呢——我像是站在客观角度上冷静地反驳自己,但又不知道什么对自己才是重要的,并且也没有力气去思考这些了。
「好想回家」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自言自语着。合上眼睛,长叹了一口气。
我的头发被风扇吹向阴影处,像是舞动的稻浪。
水池海离开了,她去和地平小姐一起生活了……好像是这样。我不知道具体情况,也不愿去问。她们要是联系我的话也很头疼,而我也根本不想主动联系她们。我也没去问她们住在那里,电话……我应该和海互存过电话号码吧。可我连这也记不清了,和她有关的记忆似乎都浑浊不清。模糊,与浑浊。这两个词哪个更能表达疏远啊。
一爬起来,我这具身体就进入了全自动家务模式。好方便哦,真希望从今以后所有事都不用思考就能自动处理。这样一来,应该就不会被口渴之类的生理需求所困扰了吧。
因为没啥力气去思考,在房间里干躺着也打发不了时间,所以干脆就开始回味往事。
「因为我打算去死啊」
我歪着嘴,模仿着海的语调。
不再是女高中生以后就要寻短见,这话似乎是认真的。
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虽然她错得离谱,但真不愧是那个女人的妹妹啊。雷厉风行,而且脑袋里缺根筋。等等,是她自己把脑袋里的筋给抽掉的吗。
现在的海,是不是也在姐姐面前一丝不挂呢。
想象了一下,不由得捏紧了拳头摩擦着地板。
「这绝对是印随行为吧……」(注:「印随行为」是指一些刚孵化出来不久的幼鸟和刚生下来的哺乳动物学着认识并跟随着它们所见到的第一个移动的物体,通常是它们的母亲)
海一根筋地认为自己只有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时才会感到快乐,她的机能也确实是这么运作的。
她最初遇到的是那种女人所以才……这点我是知道的啊。那个女人的能力和地位可以让她随心所欲地把别人重塑成自己想要的形状,而且偏偏她还是那种性格,这简直是助纣为虐。
即便如此,如果说,我比那个女人先遇到海的话。
我也会对海温柔,好好珍惜她。虽然我……没有钱呢。没钱又怎样啊。反正不管怎样,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钱。有钱的话就能善待他人(注:第二卷第二章中,地生小姐对星同学说过这句话),虽然这是那个坏女人的说辞,但我觉得还挺有道理。如果财务自由了,就能跳过很多步骤,节省很多时间,可以更加从容……以及,还可以善待自己。
虽然肯定也有被恶劣的成长环境倒逼出温柔性格的人,但我并不是这么了不起的人。也就是说……即使我比那个女人先遇到海也没什么用吧,大概率是这样的。
那两人被命运的红线牵着。而我是局外人。这下我无言以对了。她们两人都觉得即使是姐妹也没啥大不了的,我拿这两个超脱于常识之外的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翻来覆去,逐渐和自己达成了妥协。
没办法啊。无能为力啊。没有必要特地再确认一遍了,就算能时光倒流也改变不了什么。但是在整理记忆的过程中,我还是发现了让我后悔的地方。
那是在返程电车上的情景。
足以让我抱憾终身的情景和对话。
那个时候。
我该向海说些什么,又该怎么表达呢。
我确实有想说的话,但是脑子转不过弯,无法组织成语言。急得让我想在额头上钻个洞。
海常说想要让脑瓜子灵光点,也常常摊着课本学习。
现在我总算理解了她的想法。
「但是你现在,简直像是脑瓜子烧坏了啊……」
满头是汗的我翻了个身,有些嘴硬地自言自语。
电风扇已经关了摇头模式,只对着我送风。
「小~高空」
海的妈妈……明明女儿都已经不在了,这位妈妈你为什么还呆在这里。
这人亲切地直呼我名字,往房间里探头探脑,一眼看过去苗条得像个幽灵。虽然她还活着,但她倚在门上的样子像是站都站不稳了。
「……有什么事吗」
我没抬头,但姑且还是回了句话。
「我做了午饭,要来吃吗」
「……诶?」
这句话让我始料未及。迄今为止,我印象里她做家务都是拖泥带水的,现在突然就说了句有意义的话。她直起身子,笑嘻嘻地朝我招招手。
确实让我产生了那么一丁点兴趣。我掸走肩上的暑气和正要因此产生的苦闷,然后起了身。我的母亲已经去上班了,毕竟她可没有暑假。虽然没意识到,但是现在公寓里只有我们两人了。海的妈妈平常实在是太文静,完全没有存在感。和我的母亲在一起时除外。
两位妈妈在一起的时候,相谈甚欢。
明明母亲和我在一起时都不怎么笑。
感觉,好没意思。
虽然我也想过她是不是在诓我耍我,但桌上还真摆着饭菜。稍小的餐盘里盛着蒸过的生菜和番茄,大概吧。隐隐约约能味道像是酒的气味。还有,平常没怎么用的锅垫上摆了个平底锅,里面有土豆……这是什么,奶汁烤菜吗?似乎还零零碎碎加了点其他东西,但因为上面盖了层奶酪所以看不出来。
我吃了一惊,这饭菜比我想象中的还像模像样啊。暂时先不追究她擅自使用冰箱里的食材了。
「……真的做好了饭菜啊」
「我以前当过女佣嘛」
哼哼哼——海的妈妈笑得有些得意。她端坐着,像是被折了两段的枯木。我纠结了一下要坐在哪儿,但还是选择坐在了她的对面。然后,沉浸在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氛围里。
万万没想到,这个和我非亲非故的人,现在正与我相对而坐共进午餐。
她的笑容很有亲和力,但是为什么我不得不和她互相对视啊。
「我以前经常给小潮做点心。她很喜欢甜蜜烤红薯呢」
「哦……」
我听说她曾经在地平家工作过。在那里和海的父亲发生了关系,被赶了出来,然后成了现在这样子。她的外貌和言行都给人一种人畜无害的印象,但说不定她的真面目是个不折不扣的坏女人。只是她确实不怎么靠谱而且还随波逐流,所以我猜她或许很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
然后,作为这些「因」所诞下的「果」,她的女儿把我拴上了地狱般的初恋。
这组多米诺骨牌就这么倒下了,让我一阵头晕目眩。
「……那我就不客气了」
「请慢用吧」
海的妈妈说道,同时迅速拿起筷子,抢在我之前就吃了起来。她的举止过于独特,以至于我都替她感到丢脸,但也还是把筷子伸向蒸生菜和番茄。……调料完全入味了啊。她本人虽然总是心不在焉,但在厨艺上还是挺讲究的。
海的妈妈从我脸上读出了我的想法,笑着咬了口番茄。
「厨艺可是我的特长呢」
「可出人意料的是,你来这里以后压根就没下过厨呢」
「因为小奈说我不用下厨也没关系」
诶嘿嘿嘿——海的妈妈不知为何露出孩童般的笑脸,很是开心。这是在干嘛啊,我一头雾水。
小奈……是我的母亲。这称呼让我很不习惯,像是和母亲对不上号,每次都要反应个半天。
「但我也想过,既然都一起住了,万一她嫌弃我是个吃白饭的可就麻烦了啊」
「一起住……」
我有思考过这个人要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该不会是打算一直住下去吧?
母亲似乎完全没有要把她赶出去的意思。
也就是说,从今以后我会被这个人和母亲一起抚养长大啊。
哦——。
这个家我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不出所料,平底锅里的菜也很好吃。虽然感觉有点咸了,但在夏天吃或许正合适。尽管很美味,但还是感觉多少有些尴尬。和不知底细的人一起吃饭,让我如坐针毡。
「你的女儿——海,你没有阻止她呢」
找不到其他话题,最终还是引向了尴尬的根源。
「是说她和小潮一起住的事情吗?」
「是的」
「那当然不会阻止啦。因为海都下定决心了」
也不阻止她去死吗——我很想这么追问。但在这之前,海的妈妈继续说了下去:
「因为,海在和我一起生活的期间一点儿都不幸福。她已经在谷底了。既然如此,选择其他道路肯定会比现在更好。」
「……………………………………」
这个人也认真考虑过,但我也知道了她根本靠不住。
父母是让小孩发挥自主性,还是对小孩完全撒手不管,这两者间的界线还挺模糊的。
事已至今,我也没兴趣去争辩到底谁对谁错了。
事已至今,木已成舟了。
「小潮是个温柔的孩子,所以肯定会好好对待海的哦」
「说的没错呢……」
是对海做色色的事顺便好好对待她,那位脑子有坑的姐姐哟。
「而且她很有钱」
「说的对呢……」
绕了一圈,最后还是钱钱钱。有钱就有无限的可能性。
我和地平潮之间的决定性差异,恐怕就只有这个吧。
也是最无可奈何的地方。
「多谢款待。非常好吃」
我站了起来,有点期待她能帮我收拾餐具。
「小高空」
她的语调,听起来像是在呼唤小孩子。
「我很感谢你,能和海好好相处」
这简直像是在给海吊唁——我下意识在心里吐槽。
「我有和她好好相处哟」
海的妈妈笑着,但看起来不怎么开心。
「我有和她好好相处」
「嗯」
你在嗯个什么啊。我跌跌撞撞地逃回了房间。
毋庸置疑,海的妈妈是正确的。
因为已经结束了,所以理所当然啊。
已经绝交了啊,尽管还没有涌现出实感。已经再也不会见到海和那个女人了,这个房间也再也不会变挤了,夏天总会结束,到时候还得继续去上学,开始两点一线的每一天。这不就和以前的我差不多嘛——和水池海、地平潮相遇之前的我,总是低着头走路的我。
真的吗?再次躺倒在地板上的我又开始说服起了自己。我躺在地上环顾四周,发现小架子稍微动了动。架子下面似乎垫着什么东西,露出了一个角。我趴在地上用手指把它拖了出来,仔细一看差点心脏骤停。这是钱,好多钱,但我对于这笔钱一点印象都没有。
稍加思考,我意识到它是哪儿来的了。
「……哈哈」
这应该,是海藏起来的钱。她似乎忘了自己还藏了个小金库,然后就把它丢在了这里。
「我——好——快——活——……」
我随手抓了把纸钞。这是她卖身的钱。或许,这是海生存的保障。
但也已经不需要它了。
恭喜你~
我把钱撒得到处都是,像被子一样盖在身上。
这点完全不够嘛,才稍微撒了撒就没了。
我又摆了个大字形躺在地上,只不过这次是和钱躺在一起。我静静地等着指尖的麻木消退。
梦还没有结束。水池海她,确实还在这个房间里。
她,让我在这个房间里摸了她的胸。
……能想起来的最新记忆居然是那个,真是各种意义上都糟糕透顶了。
我还在紧张。
是不是,还有什么机会。
我支楞起来,保持着身体前倾的姿势,像是要迎接她。
我是想要个机会吗,还是说,我是想要忘记一切吗。
我心里混杂着期待和不安,久久不能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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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
『要过来玩吗?』
地平小姐发来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到了能在树下看到蝉的尸骸的时节了。
我隔了两天才回了消息。这两天里,我也没怎么思考关于回消息的事,而是在打扫卫生、洗衣服之类的,总之就是不让自己闲下来,好让自己有个适当的逃避手段。
当这些全都做完后,总算是没法再继续逃避下去了,于是抱着手机躺下身子。
我是要去干嘛?
回消息前,我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是苦闷。
而在我苦闷的时候,又来了一条消息。
『啊,如果要来的话记得穿上校服』
『为啥?』
『因为我想看』
你倒是酝酿一下其他理由啊。我不想浪费时间,于是把手机放在了一边。
我盯着挂在墙上的校服,哼,发出了一声鼻音。
「这种事情就别听她的啊」
我捏着校服的领巾,诅咒着自己的软弱。
到了约好的那天,我一副「今天是登校日」的样子(注:日本学校会在暑假里设置登校日,学生要在当天出勤),走向车站,乘上电车,驶向地狱。
这次的目的地,离之前去过的地平小姐的家相当远。像是在逃亡,远走高飞。一个人走在完全陌生的土地上,这还是头一回。总觉得心里没底,各方面都是。
我确认了一下她发过来的地图,离开了车站。一路上能闻到了海潮的香味,这让我想起了那一天。车站前的鸽子似乎有些怕人,我目送着它们飞上了一尘不染的天空。
目的地是一座高档公寓楼,看着很宽,站在它的跟前仰望仿佛像是一座酒店。我家的公寓得要多少个拼在一起才能有这等高度这等大小啊。
从公寓楼大厅里出来迎接我的,是一个穿着蓝色浴衣的女人。
「高空,好久不见~」
「……你还是老样子」
和一个月前相比完全没变的氛围,以及柔和的笑脸。能用笑脸杀人的妖女。
她很自然地牵起了我的手,带我走向公寓的电梯。
「校服很赞哦!」
毫无疑问,面对情绪高涨的她,我很想避开她的目光。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穿着校服来见这个人啊。……只不过是穿了件校服她就能开心成这样,这才让我确信了面前的这位地平小姐是如假包换的。
我和这位笑得像是惠比寿(注:惠比寿是日本的财神,笑容和善)的女人一起坐着电梯上了四楼。走到倒数第二间公寓时,忽然我被什么吸引了注意,不由得转头去看。
「海」
越过长长的道路,能看到白浪翻腾。
能看到海的城镇。
好远,实在是好远。我这辈子都难以触及的世界,现在就在我眼前。
这是要攒下大量积蓄才能换来的,奢华之地。
「我们一起去看海吧」
「好……」
地平小姐无视面露难色的我,掏出钥匙开门。
里面像是有只猫等候已久,一开门就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从里面出来的人影让我头上冒出来三四五六个问号,还排得齐齐整整。
「诶,你谁啊」
即使一眼认出来了,记忆和大脑却在理解上背道而驰。
「什么你谁,难道我还要再自我介绍一遍吗?」(注:这里小海说话不再夹带方言了)
声音很耳熟,但也混杂着违和感。
这个生物,应该是水池海。
最先吸引我眼球的是她剪了个干净利落的短发,像海藻一样。
然后染成了淡淡的茶色。
「头发」
「呃,这个?和姐~姐一起去了趟美发店然后弄了一下」
「啊,哦……」
她下身穿了条牛仔热裤,上身穿得很单薄,露着肩膀和肚脐,仿佛屋里放了个泳池或者放了一整片海。她套了件无袖衬衫,衣角像是被拧在一起打了个结,或许是因为比较紧身,更加凸显出了她胸部的丰满。
妆容比以前要更浓艳,她应该是更注重化妆打扮了,这点可以从她的眼线上看出来。
但最重要的还是,香味。
那份花香。
与其说是缠绕在她身上,不如说已经在她身上彻底扎了根开了花,感觉更加浓烈了。
「衣服」
Image
「因为姐~姐她喜欢这种」
「啊,哦……」
她穿着歪扭的、吊儿郎当的无袖衬衫,曾经那个眼神阴暗的少女已经不复存在了。
手牌全都被换了一遍。
指甲也都涂上了不同颜色的指甲油,五彩缤纷得像是大理石巧克力。(注:大理石巧克力指的是日本明治公司生产销售的マーブルチョコレート,是一种糖衣巧克力,有各种各样的颜色)
然后她把涂了蓝色指甲油的中指伸向我。
「和姐~姐一起试了下哪种颜色适合我,然后她夸我每种颜色都很棒呢」
在说这句话之前她就已经把喜悦传达给我了。
「…………这兴趣爱好,挺好的」
「话说回来,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强烈的违和感。我想了想到底是哪里不对劲,然后发现是她的说话方式。
以前的海总是夹带着方言,但现在已经无影无踪,似乎是被彻底矫正了。
像是轻抚着一块细长的石头,而棱角已经被磨平——这就是她现在的说话方式。
没变的恐怕只有对我的漠不关心。
「我有想说的话」
「是嘛……」
她态度冷淡,似乎打心底里觉得无关紧要。
「说吧」
「诶?」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她这副让我说完就赶紧滚的态度倒还是老样子,真是的,我都要笑出声了。
「我们先到海边去再继续说吧。校服和沙滩很搭呢」
难道说,这个女人就是为了看这幅场景才把我叫来的吗
「是去海边散步吗,我要去~」
「……啥?」
我一时间没能搞明白,这个朝气蓬勃的、像是在爬音阶的欢快语调到底是谁发出来的。她那漂亮的凉鞋里露出来的脚指甲也像是一整袋大理石巧克力,实在是太花里胡哨了。
姐姐抱着摁住了妹妹,莞尔一笑,提议道:
「大家一起去吧」
「大家?」
甜美的声音里流露着显而易见的不满。
「你也要来?」
海……这个散发着花香的女人理所当然地牵着姐姐地手,眯着眼睛。
没变的东西还有一样——对姐姐病态的爱。
她的本性还是没变,所以比起糟心,我反而稍微松了口气。
「走吧」
虽然我已经想回去了。准确来说我不想坐电车回去,而是想坐时光机回去,如果有时光机的话。
看来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后悔来这里。
现在我被这个错误选择给倒打一耙,真想逃之夭夭。
沙滩上造了座海之家(注:海边常见的复合式商铺,向海边游客提供餐饮等综合服务),已经相当热闹了。本来以为能清爽一下的,结果人群把沙子踩得漫天飞扬,我都担心会造成皮肤损伤了。
远离了沙滩垫和遮阳伞的森林,地平小姐在防波堤上坐了下来。
在直射的阳光和波浪的反光双重作用下,我再次感觉到筋疲力尽,也跟着坐下。
「海,要不你先去稍微散个步?我想和高空说会儿话」
「哎,我不要」
被随随便便地拒绝了。
「我怎么可能会让穿着校服的女人和姐姐两人独处嘛」
「啊哈哈,我的信用度是零啊」
「我可以这样」
海弓着背坐在了地平小姐两腿之间,用手捂住耳朵。然后微笑着……微笑着?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海居然一脸天真烂漫的笑容仰着头看着姐姐。
「拿你没办法啊」
地平小姐似乎想要捉弄一下她,用手捂住了海的眼睛。海撇了撇嘴。
这家伙,是谁啊。
「有话快说呗」
「行行行」
毫无疑问我和海还是能继续对话的,看来这个耳塞真的没有半点效果。
而那个和颜悦色的坏女人仿佛是来晒妹的,看着她让我更想跑路了。
「那个,我可以回家了吗」
「明明难得来一趟嘛……不过,我也理解高空的心情」
坏女人的手指被海剪短的头发戳得发痒,扭起了身子闹腾着。
「我的心情,是吗」
她似乎理解我的心情。理解了我的心情,似乎仍然要过来践踏一番。
「这么时尚的孩子恐怕已经不是你的菜了吧」
「搞错重点了啊」
才没有……热裤什么的,我也不讨厌就是了。先不扯这些了。
「我啊,是不是应该再对高空道一次歉」
「道什么歉?」
我能想到一万个道歉的理由。
「应该是,我彻底夺走了海这件事」
「……………………这其实,无所谓」
毕竟你们都把对方视为珍宝——怎么感觉我说了些像是来探望的老太婆一样的话。
但是实际上,这不是什么需要道歉的事。
毕竟我,没被她喜欢上。海爱着的,是这个坏女人。仅此而已。
她们是正常相爱。
除了她们是姐妹这一点。姐妹……我也搞不明白,是哪方面有问题呢。
我找不出这种抗拒感的来源。
「我还以为海知道我们是姐妹后就会选择别的道路,但她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呢。我也觉得即使是妹妹也没啥大不了的。既然这样,不如就」
「不如就?」
「哦嚯嚯嚯。……嗯,我想说的就这些了吧」
「啊,这样……就这些了」
这点东西,打个电话两三句就能说完了。
「或许我主要还是想看看穿校服的高空」
「……校服play什么的找妹妹玩不就行了」
play这个词恐怕不太合适,无论对于哪一边都不太合适。
「这已经尽情享受过了」
还不如不说。
这会让我妄想海穿着校服躺在床上的镜头。
心烦意乱,疲惫不堪。
明明大海和太阳就在我跟前,我的心却浑浊成这样,不由得感慨大自然的力量也是有极限的。
人类,恐怖如斯。
时至今日,我想对这个女人说的话……已经一个字都没了。
「你知道吗,海打算在自己不是高中生以后就去死」
「嗯,我听说了」
地平小姐盯着远处的海面,脸上没有一丝阴云。
「那就阻止她啊」
我语气强硬、直截了当,她笑着回答说「我正在阻止」。
「海她,变化还挺大的吧?」
「与其说是挺大的……」
不如说是彻底回炉重造了。
「我觉得把她的那种价值观给彻底破坏一次或许比较好」
她是想着这些才把妹妹变得着装暴露、涂上指甲油的吗。
原来不仅仅是她恶趣味的体现吗
直到最后,我还是难以分辨她到底是不是认真的。
只知道她盯着我校服看的眼神是认真的。
「……怎么了」
她看我看得眼都直了,紧接着她的手微微动了一下,像是要来捏我的裙角。而最先对她手指问责的,是妹妹的手。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啪」,海拍落了地平小姐的手,把嘴抿成了「人」字型。
「姐~姐」
「我~在」
「我要生气了哦」
「已经生气了」
「没错哦」
海站了起来,也不再捂着耳朵了,表情像是小孩子闹别扭。
「要说的已经说完了吧」
她的说话方式已经完全没有了以前的特点,让我觉得她的声音比以前更加冰冷了。
「我已经说完了呢。海你要是想对高空说——」
「没有哦」
「啊,那好的我回去了」
价值观改得过头了,眼里已经完全没有我了。
从没见过的笑脸,天真无邪的声音,蠢到家了的开朗。
这是个陌生人。
我来这里想见的水池海,似乎在坐电车去远方时就已经迷了路。
「别这样嘛,说两句吧」
坏女人按着我的肩膀,不由分说地让我又坐了回去。然后她又让海坐在我身边,自己顺着防波堤滑到了沙滩上去。
「姐姐我就在这里等着哦」
她笑嘻嘻地像海一样用手捂住耳朵。小海看着地平小姐的明眸皓齿,朝着她用力挥了挥手,像是在欢送偶像。你们这互动也太夸张了,尬得我这个大电灯泡的皮肤快要干瘪了。
重新望向坐在我边上的水池海,很快就注意到了她的变化。
和以前身子前屈的坐姿不同,现在的她把背挺得笔直。她两腿并拢,似乎掌握了和外表完全相反的仪态。能从这种不协调感里看出地平潮的努力。
如果不做到这个地步,恐怕就不会有效果。
毕竟对于水池海而言恐怕一切都为时已晚,除非把她的人格全都给抹除重写。
但也意味着,我想见的人会变成陌生人。
该怎么办。
来之前我确实准备了想要说的话。
但是像这样面对几乎认不出来的女人,似乎又萌生出了完全相反的话语。我很纠结,到底该把哪一边说出来。
「啊,你有话要说是吧」
你是谁啊,这是什么说话方式啊——我对她这种仿佛陌生人的语调仍然有很强的抵触。
才不想对你说呢。
你是谁啊。我心很塞。
我想回家——我差点要这么自言自语了。
「我,不想让你死」
真的这么想吗?——和自己有着相同声音的某个人坏心眼地问道。
我已经搞不明白了啊——已经用尽全力了,都快要哭出来了。
那个时候。坐电车返程的时候。如果在那个时候把这句话说出来说不定就……
我还是太嫩了。无论是经验,还是一切,我都太嫩了。
「姐~姐她啊,也对我说了这句话」
姐姐什么的已经够了。
现在是我在对你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