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焉童话(2 / 2)
“我儿子确实恢复成人了,但这绝非易事,话说……”村长刚一张嘴,声音便湮没在了喧嚷之中。
这么下去对话根本无法进行。
此时,村长家的门悄然敞开,一个高挑的男子走了出来。
是那个外国男子。
“各位,请冷静。”他口音很重。
村民们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观察着男子。
“先做个自我介绍。”男子用怪异的姿态低头行礼,“我是效忠于西之国国王的医生和科学家,也兼任骑士和密探。人们称我为天才,国王陛下特意为我制定‘侦探’这一称号,我便是天才侦探威茨波夏。”
男子再度点头致意,他像拔剑一样抽出了腰间的手杖。这根手杖与老人用的拐杖不同,握柄没有弯曲,好像是钢质的。他握着手杖展开双臂,看上去更显伟岸。
“承蒙村长先生委托,我从遥远的异国来到贵地。所谓委托,便是医治他那被变为石像的公子,我想大家也知道,治疗取得了成功。”
村民的惊叹混同着赞赏之声回荡在耳边。
“在西之国,有不少利用巫术作奸犯科的罪犯。有些施术者法力高强,可以把人变成石头。但是相对的,也有人拥有让石头复原成人的能力,西之国唯一一个有此能力的人,便是在下威茨波夏。”
村民们对威茨波夏赞不绝口,掌声亦随之响起。
威茨波夏稍稍施礼以做回应,继续他的演讲。
“上次侵袭贵村的妖物,应该是个精通石化巫术的施术者,俗话说施术害人必遭天谴,施术者也必然会被诅咒反噬。想来那个妖物也定是被自己的诅咒反噬,最终成了到处传播诅咒的怪物。”
“那么,如何才能让石像复原成人呢?”
“嗯嗯,大家先冷静一下。”威茨波夏慢声细语地说,“既然石化人用的是巫术,那么解开石化自然也是要用巫术。不过巫术的反噬之力我也不得不防,自然要稳扎稳打,所以,我选择使用一种媒介。那便是水。”
威茨波夏从怀里掏出一个塞着软木塞的小瓶子,瓶中装着清澈透明的液体。
“它现在只是普通的水而已,除了经过反复蒸馏而更加清澈外,没什么特别之处。但只要我把它在月光下,让它沐浴月光二十八天,它就会变成解除石化的圣水。只要将圣水淋在石像上,石像便能复原成人了。”
“二十八天?”
“对,这种圣水一次只能制作一瓶。由于上一瓶已经用在村长家公子身上了,所以距离下一瓶圣水生效,至少还有二十八天。”
村民们反应各异,有人因为需要苦等二十八天而满脸愁容,也有人因为只需等区区二十八天而两眼放光。
“有些人可能会因我最先医治村长家公子而心存不满,首先,村长先生是我的委托人,优先处理是理所应当的。同时,从某种意义上,村长家公子也就变成了我的试验品,毕竟,我的治疗方法对食人石的诅咒有没有效果,我也不确定,当然结果大家有目共睹。”
“你会去治好我的家人吗?”一个村民问道。
“如你所说。”
村民们齐声欢呼。
“费用呢?你该不会是想借机大捞一笔吧。”
也有一些村民满腹怀疑。
“我已经从村长先生那儿拿到了高额的诊疗费,村长先生倾其所有,煞费苦心将我找来,都是为了大家。还请大家不要责怪村长先生。还有,承蒙村长先生的厚意,我还能寄住在他府上,已然心满意足了。”
“那,你免费治疗吗?”
威茨波夏点了点头。
“但是。”
此言一出,村民们不由得摒住了呼吸。
“刚才我也说过,治疗需要时间。二十八天一次,一次仅限一人,这是客观条件,我也没办法。因此,想要将贵村被石化的人全部治好,不仅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还需要大家有序排队,依次治疗。”
维米等人明白了。在场约有二十名村民,要是所有人都提出治疗申请,轮到最后一个人时应该是一年半以后了。
“还有一点,虽然我刚才说制作圣水需要二十八天,不过有些月黑之夜看不见月亮,水也就无法沐浴月光,所以实则可能需要更长时间。”
“我们怎么排序呢?”
“我曾考虑过依据治疗对象的年龄和性别来排序,可被村长先生否决了。他说为公平起见,还是抽签比较好。”
“很抱歉,我擅自做主了。”村长开口道,“还是让上天来给我们排序吧,申请治疗的人,今明两天到我这儿来报名。”
村长话音刚落,村民们便纷纷上前报名。虽说早报晚报与排序并无关系,村民们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维米虽想加入其中,但他实在不想表现得那么积极,晚一点报名也无妨。
等了十一年,维米已经比艾蕾娜年长了,就是再等个三年五载也无妨。虽说如果可以,维米也希望两人重逢时年龄差尽可能小一点。不过只要艾蕾娜能恢复原样,这些都不是问题。
两日后,决定命运的抽签日来临。
共有三十一人提出治疗申请,也就是说有三十一具石像被家人重新给予了生的希望。这其中当然也包括维米。
村里准备了三十一张木片,当面写上一到三十一的号码。木片有数字的一面朝下,排列在村长家的地板上。抽签者需选择一张,当场确认数字。确认后当即回收木片,再叫下一个抽签者进屋。这样一来谁也不知道别人抽中了几号,也可以防止抽签者交换木片。顺序一旦决定,便尘埃落定。
抽签顺序是根据抵达村长家的时间决定的。虽然一早便有不少人赶去排队,但维米并没有跟风。他先在悬崖和艾蕾娜说了这件事,才前往村长家。他希望艾蕾娜会成为第一个恢复原样的幸运儿。而且他觉得和艾蕾娜见面,或许能被幸运之神眷顾。
维米抵达村长家时,抽签已经开始了。抽完签的村民们可谓有喜有忧。也不知道一号有没有被人抽走,其实维米觉得抽到三十一号也无所谓,不过随着队伍越来越短,维米还是觉得抽中一号比较好。
终于轮到维米了,他迈步进屋。地板上大约还有十张木片。为了防止作弊,村长和威茨波夏正监视着维米。
维米没犹豫,拿起那张他一眼看中的木片。
他确认了数字。
是九号。
“维米君是吧。”威茨波夏确认木片,说道:“想要治疗一位名为艾蕾娜的姑娘是吧。”
“是的。”维米与威茨波夏四目相对,回应道:“拜托您了。”
威茨波夏点了点头,表示维米可以出去了。
九号。
总体来说还算靠前,要是赶上月黑之夜,弄不好得等上一年,不过总算是能再和艾蕾娜说话了。
维米此时对憎恨至今的神心怀感激,那一夜的悲剧终于等来了个不错的终章。
傍晚,大家都抽完了签,三十一个人的顺序已经排好了。威茨波夏立刻着手制作圣水,准备恢复第一具石像。
村子恢复了久违的生气。近年来,虽然村子人口逐年递增,日新月异,但村子里总是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氛围。究其原因,并不止因为这里是被巍巍群山所隔绝的偏僻之地,而是十一年前那场悲剧的后遗症。只要瞥见村子里的石像,那恐怖之夜的场景便会在村民脑中浮现。不过现在,一切阴霾即将尽扫。
抽签当晚月色怡人,村民们发自内心感谢月亮。
第二天和第三天月光都十分皓洁,第四天月亮被乌云所遮,不过第五天月亮又现身了。
一号是喀尔拉太太,她申请治疗自己的丈夫。十一年间,她代替化为石像的丈夫,又当爹又当妈,独自抚养孩子们。抽到一号签时,她不禁放声痛哭。
喀尔拉先生的石像就在住所旁边,他脚底是石板路面,无法移至他处。他手持长枪,姿态威武,就像一直在守护自己的家一样。
第六天夜里,月隐星淡,夜色昏暗。
喀尔拉太太听到门口有响动,便出门查看。竟发现自己丈夫的石像被砸了个稀巴烂。喀尔拉太太放声大哭,她飞奔到丈夫身旁,捡起七零八落的石块,喀尔拉的脑袋掉到了脚边,双臂被砸的粉碎,满地都是碎石。
闻声而来的邻居们赶到时,她正在疯狂地拾捡着丈夫的遗骸。
黎明,村民们将喀尔拉太太送到村长家。她精神恍惚,目光呆滞。
听闻骚动,维米赶赴村长家。被众人围在中央的,正是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呆愣着的喀尔拉太太。威茨波夏在旁边陪着她。
“出了什么事?”威茨波夏问。
喀尔拉太太只是如梦呓般嘟囔着“我丈夫他,我丈夫他……”
威茨波夏拿起身旁的手杖,走出了村长家。村民们紧随在后,众人一齐走向喀尔拉家。
散落在房子旁的,确实是喀尔拉被砸的稀巴烂的身体。
“谁干的……”维米不由得嘟囔了一句。
“毫无疑问,这是某人蓄意砸毁的。”威茨波夏蹲下,捡起了石像的碎片。“这种状态,用圣水自然无法奏效,他再也无法变回人类了。”
“怎么会这样!”喀尔拉十二岁的儿子撕心裂肺地嚷道,“十一年来,妈妈没有一天不期待着爸爸能够复原,得知梦想即将成真时,她是那么高兴……明明只需要再等一下,爸爸就能回来了!”
朝思暮想的心愿,被砸了个粉碎。
“是你们干的吧!”喀尔拉儿子用目光扫视着村民们,他的指责彷佛道破了村民的内心,众人愣了,陷入沉默。
“是你们为了让自己的顺序提前,才砸毁了我爸爸的石像的!”
喀尔拉的儿子发疯似的吼着,村民们将视线移开,尽力无视他的话。
“冷静点。”威茨波夏安抚喀尔拉的儿子。“别随便怀疑别人,认清事实,才能推导出真相。昨天夜里,你记得有谁走近你家了吗?”威茨波夏问道。
喀尔拉的儿子擦干眼泪,摇了摇头。
村民们聚集到村长家开会。
会议由威茨波夏牵头,村子里很久没开过紧急会议了。
“如诸位所见,即将接受治疗的喀尔拉的石像被人砸毁了。虽然还不清楚是谁出于什么目的谋害了喀尔拉,但我也大概清楚。诸位之中有人想将自己的顺序提前,我可以理解。但是,破坏喀尔拉的身体确实是弥天之罪。今后再发生这种事的话,我只能先请威茨波夏阁下中止治疗了。”
“那我们怎么办!”维米高声嚷道,他早已做好遭受白眼的心理准备,不过此时大家同仇敌忾。
“如果砸毁喀尔拉的人在我们之中,那请你主动承认吧,谁没犯过错呢,我可以原谅。”
自不必说,没人承认。
“要不然重新抽签?”
威茨波夏提议,有几名村民表示同意。然而有一半的村民没有表态,对于现在顺序靠前的人而言,这么做没有任何好处。
“今后再出现类似问题的话,我会考虑重新抽签。姑且先让二号接受治疗吧,此外,烦请各位家属保护好石像的安全。”
到最后也没能锁定犯人,也无法确定作案动机,会议就结束了。
犯人是因为知道了排序,才盯上喀尔拉的吗?村里有数十具石像,偶然挑中喀尔拉的几率也太小了。不过置于屋外,便于砸毁的石像数量有限,偶然把喀尔拉当成靶子也不足为奇。最近对那场惨剧一无所知的新村民越来越多了,恶作剧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到底是谁破坏了石像呢?
又为何要这么做呢?
紧接着第三天夜里,抽中六号的男子家的石像也惨遭毒手。
石像常年被置于牲口棚。男子家并不富裕,石像与羊群在一起,静静地躺在干草上。不过夜里牲口棚没人照看,谁都能侵入。
维米听闻此事,不由得胆战心惊,但同时又为自己的顺序提前一位而暗喜。
从喀尔拉像被砸毁的那天开始,维米便舍弃了自己的生活,日夜陪在艾蕾娜身边。说不定作案者也会瞄上艾蕾娜,唯有寸步不离才能保护她。维米将小祠堂改建成了足够他一人居住的小屋。
次月,村长在会议上宣布了重新抽签的决定。
如果作案者的目的是将自己的顺位提前,那么重新抽签便能让犯人的计划破产。村长表示这是和威茨波夏共同讨论的结果。
但这也可以看作是对作案者的一种妥协。如果作案者再抽到靠后的数字,故伎重演怎么办?村里一时人心惶惶。
第二次抽签,维米抽到了十四号。
比第一次还要靠后一点,维米心中不忿。果然重新抽签没有任何好处。
村里开始弥漫着一股骇人的氛围。有人公开抱怨对结果的不满,有人喜上眉梢,也有人潸然泪下。
砸毁石像的歹人也许就在其中。虽不知他这次抽中了几号,但无论是几号,只要他仍想将自己的顺位提前,肯定会使出浑身解数破坏石像。
正所谓疑心生暗鬼。
有人为了追查此案和别人在村中唯一的酒馆里发生了争执。出门办事的维米途经酒馆,眼见一帮人正在围殴一名村民。维米害怕受到牵连,便快步离去了。
“我好像给这个村子带来了霉运呢。”
维米闻声回头看去,原来是威茨波夏。他坐在树荫下,在酒馆的灯照不到的地方。
“这不是你的错吧。”维米说。
“不,我也有责任。”威茨波夏缓缓摇头。“你是维米君吧?”
“我们村的人你都认得吗?”
“当然了。”威茨波夏招了招手。“来,坐我旁边。”
“我有急事……”
“有什么可急的。”
酒馆前的闹事人群在旁人劝解下各回各家了。天色渐暗,夜晚即将取代黄昏。
“威茨波夏先生要制作圣水吧,月亮快出来了哦。”
“就在这儿,无需担心。”
威茨波夏掏出一个小瓶子,瓶中的水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他将小瓶子置于眼前,透过液体望向天空。
“我想问你件事。”威茨波夏转身看向维米。“喀尔拉是几号,你知道吗?”
“诶?嗯……知道。”
“怎么知道的?”
“抽签当日,有很多人在村长家附近向喀尔拉太太表示祝贺,根据他们的对话,我推断她抽中了一号。”
“原来如此,那么全村人应该都知道她抽中了一号吧。”
“嗯,应该是。”
“你还知道谁抽中了几号吗?”
“不知道,至少我是不知道。”
“我明白了,非常感谢你回答我的问题。”
威茨波夏伸出手以示友好,维米发了一会儿愣,不知道该不该握上去。
“怎么了?这可是我们西之国的问候方式哟。”
“在我们国家,人们只和最亲近的人拉手。”
“原来如此,那我入乡随俗好了。”威茨波夏将手抽回。
一个问题在维米脑中闪过。
“在治好所有人之前,你会一直留在我们村吗?”
“这我可说不好,毕竟我是效忠于西之国国王的人,不能违逆国王的命令。有突发状况的话,说不定哪天我就得突然离开村子。”
“这样一来,不就无法拯救所有人了吗?”
“无需担心,别看我这幅德行,我也是个很有正义感的人呢。我会竭尽全力医治他们的。”
“无论用多长时间?”
“嗯,无论用多长时间。”
听到这个答案,维米放心了。对自己而言,顺序或时间都不是问题,只要艾蕾娜能恢复原样就好了。
“说起来,维米君你和你的申请对象艾蕾娜小姐是什么关系呢?”
“实际上……”
维米说了说他与艾蕾娜共度的那些岁月。
“原来如此,难怪你这么想救她。”威茨波夏中性的侧脸挂着温润的笑容。“为了治好她,你可以做任何事吗?”
“当然,我愿意做任何事。”
“也包括,杀掉圣水的持有者吗?”威茨波夏故意摇了摇小瓶子。
“我绝不会做那种事!”维米铁青着脸否认道。
“为了救重要的人,而杀了不相干的无辜者,你觉得这是在作恶吗?”
“我不知道。”维米有些生气了。“我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原来如此,其实我并不觉得这是在作恶。”威茨波夏耸了耸肩,淡然地说道:“只是,付诸行动的话就是另一回事了。不管有什么苦衷,为了自己的目的去伤害他人的人就是罪犯。但是坚信自己正确而投身犯罪的人,这世上可有不少。”
“威茨波夏先生很了解犯罪呀?”
“那当然,为了西之国的长治久安,我可是长年奋战在对抗犯罪的第一线呢。”
“那么,你有办法找出砸毁石像的凶手吗?”
“谁知道呢。西之国的办事方法,有些在这里行不通呀。”威茨波夏半开玩笑地说道,“就我个人而言,我希望村民们能培养出自卫意识。自己最重要的人,可不能轻易交给别人。”
夕阳已落,夜空中闪着点点星光。
威茨波夏起身,迈步寻找月光。
“回见,我要去工作了。”
看着威茨波夏远去的背影,维米火速奔向森林的尽头,艾蕾娜的石像在那儿等着他。
当夜又有两具石像惨遭毒手。两具石像都被置于户外,鉴于最近的恶性事件,村里找到一些警卫负责站岗盯梢。谁曾想就在他们离岗的短暂时间内,石像被毁了。受害者是十二号和十四号,石像被残忍地破坏,碎片满地都是。大家见此场景,都不由得回忆起食人石祸害村子那几夜时的惨状。
隔天夜里,又有两具石像被砸成了碎块。
其中一座石像被放置在仓库中,门却没上锁,任何人都能随意出入。在石像破坏事件频发的当下,这家人可谓马虎到了极点。不过石像的家人好像早已接受被害人已逝的事实,事到如今被告知石像可以复原,他们反而满腹狐疑。虽然这家人也随波逐流地参加了抽签,态度却不积极,所以才会将石像置于仓库中。这具石像是十六号。
另一具石像位于村子外围,是一个抱头鼠窜模样的女子石像。这种石像在伽利卡村随处可见,但是她被破坏这件事,却让村民们百思不得其解。
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家人。也就是说,根本没有人希望她恢复原样,自然也没有人为她抽签。
由此可以推断,作案者的目的也许根本不是想将自己的顺位提前。
那作案者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如此丧心病狂地破坏石像呢?
大家不由得想起了十一年前的惨剧。那时村民们一个接一个地被变为石像,这次则是每晚都有化为石像的人遭到破坏。被破坏的石像几乎都在屋外,而且基本都是趁人不备时下手。关好房门,放在屋里好好看管石像便不会遭殃,这一点也与当年如出一辙。作案者就好像与食人石有相同的行动原理。
维米现在片刻不离艾蕾娜,天知道企图破坏艾蕾娜的歹人何时出现。这一次,绝对要保护好艾蕾娜,就算寸步不离也要保护她。维米在心中发誓。
话说回来,犯人究竟是谁?
目的又是什么呢?
就抽签规则而言,抽中的号码应该只有抽签者自己知道。只要自己不说漏嘴,别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也就是说,犯人应该不知道治疗顺序。现在人人自危,也没有人会轻易把自己的顺序告诉别人。既然如此,难道犯人是想碰碰运气,碰上石像就砸吗?运气好的话,自己的顺位能够提前,不是也没什么影响。
可是如果为了让自己顺位提前的话,为什么连没参加抽签的石像也要砸呢?
也许,犯人从一开始就不关心什么顺序,石像所在的位置是否容易下手,才是最重要的吧。
恐怕犯人无法进入门窗紧闭,锁得严严实实的屋子吧?这样说来,犯人是不是食人石呢?
村长在家中召开会议,共同商讨应对策略。
“看到惨遭破坏的石像,我想起了一件事。”一名村民说,“这和以前被食人石啃食过的石像简直如出一辙,不是吗?”
“还真是,还真像是被食人石啃过。”
“怎么会!难道第二个食人石来了?”即便在煤油灯的映照下,村民们铁青的脸仍然清晰可见。
“可这次没有人被变成石像,遇害的都是很久以前就变成石像的人,食人石已经死了。”
“不……说不定……”
“怎么了?”
“过世的老爷爷不是说过嘛,‘杀了食人石的人,会将诅咒转嫁到自己身上的’,他确实这么说过吧?”
村民们面面相觑,这句话让他们想起了一个人。
杀了食人石的人。
“是杰克涅塔!”
“最近有谁见过他吗?”
“没有,好久没见到他了,他老婆托丽尔倒是时常来买面包。”
“威茨波夏先生,杀死食人石这种怪物时,执行者有没有可能会被诅咒反噬?”
“当然有可能。”威茨波夏一脸沉重地说道,“一般来说,与被诅咒的妖物交手时,必须要利用一种媒介让自己免于被诅咒反噬。如果在没有媒介的情况下杀死妖物,与自杀无异。对手的法力越强,越容易殃及自身。”
“杰克涅塔被食人石的诅咒所支配,最终也变成食人石了吗?”村长严肃地说,“也许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和抽签无关,石像不是被破坏了,而是被啃食了。因为新的食人石……想要填饱肚子。”
新的食人石危机近在眼前,村民们再次战栗。
夜晚将至,食人石说不定会再度出现。就这么放手不管的话,也许会有灭村的危险。
“去找杰克涅塔!”
不知是谁鼓足勇气喊了一句,村民们随声附和。
村民们手持火把,进入了森林。
杰克涅塔在和托丽尔结婚前,就一个人住在森林里。婚前他时常会来村里采购食品,婚后这些事就交给了托丽尔。因此,村民们对英雄杰克涅塔的印象也越来越模糊。
手持火把的小分队约有二十个男人。当然,其中也有人携带了武器。他们已经做好了开战的心理准备,他们志在消灭那个再次把灾祸带到村子里的怪物。
黑夜中群聚着异样的火光,撕破了森林的黑暗。
维米感觉到骚动,暂时离开艾蕾娜,前往森林一探究竟。
无数火把迸发出的火苗,就好像一只主动向前爬行的大型动物。维米朝着火光跑去。他躲在暗处窥探,发现手持武器的男人们正在敲杰克涅塔家的门,男人们又激动又害怕,他们扭曲的表情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狰狞。威茨波夏也在其中,他是唯一一个表情淡然的人。
男人们手持火把包围了屋子,见此场景,维米回忆起设计除掉食人石的那一夜。
不久,门静静地开了。托丽尔探出脸来,她用指尖轻抚着自己的辫子,不安地环视着男人们。
“有什么事吗?”托丽尔声音颤抖地问道。
“你心里不清楚吗?我们找杰克涅塔。”一个男人走近托丽尔。
“我丈夫身体不好,一直卧病在床,没法见你们。”
“骗人,每天晚上他都会潜入村中啃食石像!”
“你说什么?”
“我要见杰克涅塔!”一个男人一把推开托丽尔,破门而入。
就在下个瞬间,男人的惊叫声从屋内传来。
硬闯的男人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其他人见势不妙也向后退了几步,包围屋子的圆圈扩大了一圈。
一个满脸裂痕的怪异男子从屋里匍匐而出。
“别出来,杰克涅塔!”
托丽尔挡住了那个男子。
这是杰克涅塔?
昔日的英雄如今面目全非,维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短短数年,杰克涅塔居然变成了这幅模样。他看上去已然与食人石别无二致,但他仍穿着那一夜村民们为他特意缝制的外衣。
怪物的出现令男人们慌乱不已,他们拿武器的手不停发抖,人人一脸不知所措。他们大概害怕碰到怪物就会变成石头。更何况杀死怪物的人也会变成怪物,男人们只敢远远地窥视着杰克涅塔。
杰克涅塔起初只是慢悠悠地蠕动着,但眨眼间便朝着森林跑了起来,托丽尔见状紧追在后。
“他逃了!”有人喊道。村民们随即追了上去,维米隐蔽在暗处,悄悄跟着他们。
不知跑了多久,众人来到一个禁止出入的神圣地带。只见托丽尔伫立其中,杰克涅塔则痛不欲生地在她脚边蠕动着。
村民们手中的火把将二人的影子映在大树上。男人们的枪头向前逼近,渐渐将二人逼得无路可退。
“我们结婚时,曾许下过一个约定。”托丽尔自言自语道,“我丈夫若是变成了怪物,就由我亲手结果了他。”
托丽尔从怀里掏出小刀。男人们一见刀,纷纷心生畏惧。
杰克涅塔呻吟着,想要爬向森林的深处。
“杰克涅塔,现在便是履约之时吗?”托丽尔在杰克涅塔身边蹲下,双手举刀上扬。
但她却无法向下刺。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杰克涅塔发出阵阵呻吟,完全不像是人的声音。他竭尽全力想要表达些什么。
“威茨波夏先生,您也没有办法吗?”维米瞅准时机混入人群,向威茨波夏问道。
“啊,维米君。”他似乎对维米也在场感到诧异。“与变成石像的人不同,他已经病入膏肓了。或许,消灭他才是对他灵魂的洗涤吧。”威茨波夏摇了摇头,说道。
“托丽尔姐姐!”维米向前一步,迈出了包围圈,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
托丽尔僵在那儿,没有回应维米。
“应该还有别的办法,不一定非要杀他!杰克涅塔还没完全变成怪物!没必要急着做决断!没错吧?”
“不,太迟了。”托丽尔带着哭腔说道,“他的身体已经崩坏到无法自尽的地步了。他视死如归,是我想和他长相厮守,无视了他的心愿。其实我应该早下决断的,我必须为此负责。”
“托丽尔姐姐……”
“他是我的骄傲,请大家不要忘记……那个曾经拯救过村子的他。”
托丽尔将闪着寒光的小刀刺进杰克涅塔的后背。
杰克涅塔惨叫着,但那声音不似食人石的咆哮,而像是人类的惨叫。托丽尔拔出刀,刀身上确实沾着鲜红的血液。
随后,托丽尔毫不犹豫地举刀自刎,她的鲜血浸染了森林。她趴倒在杰克涅塔身上,咽了气。
那天起,石像破坏事件就此告终。
威茨波夏的圣水终于集满了二十八天月之精华,泛着淡紫色的光。
3
三年过去了,在威茨波夏的全力救治下,已经有十二具石像复原成人。寒冬将尽,大地上仍有残雪。站在艾蕾娜所立的山崖上,能望见茫茫群山。
这一天,维米不知等了多久。
接下来就轮到艾蕾娜了。
终于能让她恢复原样了。
到了晚上,维米去找威茨波夏。圣水仅在沐浴月光的第二十八天当夜有效,要是错过了,圣水就会失效,就要再等二十八天。
这是个仿佛连空气都会冻结的寒冷之夜。
皎洁的明月悬挂于高山之上。
“完成了。”威茨波夏审视着淡紫色的液体,示意让维米也看看。这是维米十四年来梦寐以求的灵丹妙药。
“让你苦等了这么久啊。”
“是的……太久了……”维米伸出手以示友好,“真是太感谢你了。”
威茨波夏微笑着握了上去。
“没什么,别客气。”
“说起来,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维米说道,“虽说村长出钱了,但我们都没出钱啊,这么长时间,威茨波夏先生您都是在无偿治疗吧?您为什么愿意如此奉献呢?”
“你想过没有,所谓‘使命’是怎么一回事?你自己有没有想要为之奉献一生的事物呢?对我而言,救人便是我的使命。作为医生,作为科学家,作为骑士,作为密探,我都会竭尽全力去救人。所以人们才会叫我天才侦探。”
“我觉得这个称号简直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
“多谢夸奖。那么,咱们现在就去找你亲爱的石像吧。”
维米和威茨波夏在月光下踏着皑皑白雪,朝森林走去。在空中翩翩起舞的雪花,恍若璀璨的群星,将二人包裹在其中。
不一会儿,艾蕾娜映入眼帘。
艾蕾娜此时仍是二十岁,时间仿佛静止了。
“威茨波夏,就是她。”
“啊,原来如此。”威茨波夏迈入小屋,走近艾蕾娜。
他像诊治病人似的审视着艾蕾娜。
他开口说道:“太迟了。”
“什么?”维米不由得反问道。
“已经破的不成样子了,胳膊也断过,用石膏修复过吧?恐怕是这个地方环境太恶劣了,风化得很严重。”
“太迟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
“为什么啊?!”维米感到手指尖正在失去温度,“以前的那些人呢?你不是都治好了吗?一个月之前,你不是刚刚让一具石像复原成人吗?别人都不迟,就她太迟了?”
“你不是也看到了,她已经破的不成样子了。”
“我接受不了。”
“你要学会接受现实。”威茨波夏将小瓶子收入怀中。“早知道一开始就问问你石像在哪儿了,实在没想到是在这种地方。我还以为三年前,我已经把该砸的石像都砸干净了呢。”
“这是什么意思?”
把该砸的石像都砸干净了?
“事到如今,我就实话告诉你吧。破坏石像的人不是杰克涅塔,而是我——威茨波夏。”
“是你?怎么会是你?一直以来你救了那么多人……”
威茨波夏为什么要破坏石像?
既不是为了让顺位提前,也不是为了吃石像充饥。
他到底出于什么理由?
“我在拯救他们。”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觉得我为什么要破坏石像?”威茨波夏转头看向维米。“因为他们早已破损得不成样子了,砸掉他们,才能拯救他们。”
“拯救?”
“你再仔细看看你最爱的女人,静下来思考一下。我能看出你尽心尽力,但她的胳膊已经破损断裂,头发、皮肤也因风化严重而残破不堪。鼻子和眼睛已经看不出轮廓,整张脸基本上变成了一个平面。保存状况好的石像,连睫毛都留着,这一具的状况实在不太好。不,应该说是糟糕透顶了。就算让她复原成人,在复原的瞬间,鲜血会从胳膊的断裂处喷涌而出,皮肤也会像被烤过一样露出皮下肌肉,她还是会死去。明白了吗?所谓复原,是维持石像的破损状况复原。你不会以为会有奇迹发生,她断掉的双臂会自动修复吧?我一开始就说过,‘只要将圣水淋在石像上,石像便能保持原样复原成人了’。”
维米凝视着艾蕾娜。映在维米眼中的,一直都是艾蕾娜往日的音容笑貌。他从未在意过破损。
“一般而言,石化的人都穿着衣服,可以最大程度地保护皮肤,不会出现大面积损伤。有时脸、头发或者眼球会出现些状况,不过只要置于屋内就不成问题。最多留下块斑或是擦伤。这个村子里的石像大多都由家人小心看管,所以我才能毫无顾忌地将他们恢复成人。”
威茨波夏再一次像诊治病人似的审视着艾蕾娜,随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有时委托人也会不介意石像破损,恳求我将其复原。不,应该说大多数情况下,家属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希望亲人回到自己身边。有一次我也曾感情用事,结果真是惨不忍睹。那具石像四肢均已掉落,变回人类的瞬间,便血流如注,那个刚变回来的少年在惨叫中咽了气。我决不能让这种悲剧再度发生,所以我才赶在家属为石像哀痛之前,把那些已经坏掉的石像全都砸毁。虽然其中也包含了没有亲人的可怜石像,但我同样也拯救了他们呀。”
“全都是你干的吗?”
“正是。很多人无法接受挚爱之人已死的事实,非要尝试。还有人恐吓我后抢夺圣水。我的妥协真能拯救他们吗?我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经历那地狱般的折磨吗?那么做,只是把化为石像的人从沉睡中叫醒,再让他们经历一次酷刑。我觉得那么做还不如直接砸了他们好。”
“既然如此,维持原状不就好了……为什么非要砸毁啊?”
“并非如此。对于活着的人而言,只要石像还立在那儿,他们就无法忘却那个人。他们永远都会被亲人的死亡所束缚,痛苦地活下去。但终有一天,石像还是会坏掉的。”
艾蕾娜的话在维米的脑海中复苏了。
“我不相信石头还能复原成人。万一我变成了石头,维米就将我毁掉吧。”
“为什么?”
“对于已然不在的人,我们必须要忘掉他们。”
此时此刻,艾蕾娜的话就像细小的尖刺一样,折磨着维米的心。维米没有按她说的做,就这样白白等了十四年。
明明毁灭才是她所期盼的结局。
“不,太迟了,他的身体已经崩坏到无法自尽的地步了。他视死如归,是我想和他长相厮守,无视了他的心愿。其实我应该早下决断的,我必须为此负责。”
托丽尔的话萦绕在维米耳边。
我应该早点毁掉艾蕾娜吧。
但是,我既然见证了石像复原成人的奇迹,又怎么忍心毁掉她呢。她就那么立在那儿,与睡着了没有两样。我坚信她终有一天会睁开双眼的。
我有很多话想对艾蕾娜说。
我想向她道歉,我没能保护好她。
我想听她夸我,我一直一个人守护着她。
还有我问她的话,我想听她的回复。
再说,弄不好奇迹真的会发生,说不定她的身体会自动修复,完好无损地复活。就算有点痛苦,她也未必会当场咽气。石像留下的伤痕,会不会致死,不试试怎么会知道?只要救治得当,说不定能捡回一条命。
“我……我究竟该如何是好呢?”
“很多人都会这样犹豫不决,所以我才替你们做主了。”
威茨波夏从腰间抽出手杖,他没有握住握柄,而是双手紧握手杖的顶端。此时,相比于手杖,它看起来更像是把锤子。恐怕一直以来,他都是以此为凶器破坏石像的吧。
“让我来拯救她吧。”威茨波夏举起手杖。
“等一下!”
“时间紧迫,到了黎明圣水便会失效,寻求解救的人,可不只你一个。”
“如果用圣水让她复原成人,我有机会和她说几句话吗?”
“应该行,不过我说过好几遍了吧?变回人的瞬间,她在石像状态下留下的破损,会全部施加在她那鲜活的肉体上,那副惨状,你受得了吗?”
“那么,我还有第三个选项。”
“哦,你是说既不破坏她,也不用圣水,让你就这么守着她继续生活下去吧。很遗憾,没有这个选项。因为维米君你已经知道我的秘密了,要是你告诉村里人我就是石像破坏者,我可就不好办了。我不得不请你马上离开这个村子,当然旅费由我来出。”
“我什么都不知道,全都是你自说自话,是不是实话也无法判断,我会老老实实闭上嘴,继续在这儿生活。”
“你留下的话,我就会走,而且再也不回来。这样一来,剩下的那些石像就要永远立在原地了,我还没听说过有谁有和我一样的本事。要是那样,村民们肯定会怀疑你我之间发生过什么,然后就会像对待杰克涅塔先生一样,将矛头对准你,将满腔怒火发泄在你身上,或是……艾蕾娜身上?若真如此可就与我无关了。”
“你真的……没办法救她了吗?”
“很遗憾,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法。”
威茨波夏面无表情,准备用手杖砸毁艾蕾娜。
而就在此时,屋外传来了既不像人也不似野兽的吼声。
威茨波夏转身飞奔而出,维米紧随其后。
只见食人石立在雪中。
“怎么会有食人石?!那家伙不是早就死了吗?!”
食人石的衣服似曾相识,毫无疑问,那是英雄杰克涅塔的衣服。
“看来当时他没死啊。”威茨波夏挥起手杖,飞快地念起某种咒语。
但是食人石比他更为迅捷。
食人石手脚并用地冲了过来,展现惊人的弹跳力扑向威茨波夏,强烈的撞击使手杖飞了出去。手杖从空中划过,重重地陷入雪地中。
碰撞发生的瞬间,威茨波夏便变成了石头。食人石因为力道过猛,和威茨波夏一同落入了谷底。
石头撞击地面的声音响彻山谷。维米提心吊胆地向山崖望去,却只见一片被雪花点缀的黑暗森林。
维米拾起威茨波夏的手杖。手杖旁有个泛着淡紫色光的小瓶子,看来是与食人石相撞时从威茨波夏怀里飞出来的。
维米拿着手杖和小瓶子走回小屋。
那里伫立着十四年间毫无变化的艾蕾娜。不,虽然她的身体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但人的本质,是一种无法透过肉眼看到,被称作灵魂的东西。她的灵魂不曾改变,再等一会儿,她就会苏醒,她只是,睡了太久而已。
维米将手杖和小瓶子并排放到她的面前,久跪不起,沉浸在与她的回忆中。她的言谈举止,她的音容笑貌,与她共度的时光,似乎都湮没在了守护石像的漫长岁月之中。化作渺远而幽微的泡影。
手杖还是小瓶子,改选那样呢?维米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他迟迟没有行动,任凭时间流逝。
黎明将至。
维米下定了决心,他做出选择,起身。
他拿着那样东西,紧紧抱住了她。
“艾蕾娜姐姐……”
就像雪一样冰冷。
维米,失去了人类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