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话的双胞胎(1 / 2)
1
又是那个梦。
沿著幽暗的石造螺旋阶梯无止尽地往下走。
只有墙上的煤油灯微微发亮,稍一走远,就暗到连落脚处都看不清楚。我胆战心惊地踩下每一级阶梯,没多久,下一盏灯出现在眼前。
煤油灯周围,有著奇特翅膀花纹的飞蛾跃动著身躯,磷粉飘然洒落。好像刚才也看过那只蛾。在前一盏煤油灯下,还有再前一盏煤油灯下……下一盏煤油灯下肯定也会有。
走著走著,原本我以为永远都走不完的阶梯,忽然就到底了。
穿过拱门形状的出口后,眼前是一大片开阔的草原。灰暗阴森的天空另一头,隐约传来轰隆雷声,抑或那只是风的低喃?茂密的青草都长过脚踝了,摩擦小腿的触感太过真实,一点儿不像在做梦。
回头,也不见任何建筑物,地面上只有一个大洞。我刚才走下来的那道阶梯哪里去了?我探头朝洞里一瞧,看见通往下方的阶梯。我是从这里来的吗?还是要从这里下去呢?我已经搞不清楚了。
漫无目的地走在草原上,不久后,前方一个男人的身影映入眼帘。
瘦削的背影。
没错。
是他。
我急著朝他跑去,双腿却不听使唤。向他大喊,喉咙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他不曾回头,只是在草原上一直往前走,离我越来越远。他的身影越来越小,看起来就像慢慢沉入这片草原的汪洋之中。
才一下子,就看不见了。
好似近在眼前,却又那么遥远。
至少回个头,让我看看那张笑脸也好啊。
在失落的情绪中,我醒了过来……
双眼红肿,脸颊也湿湿的,自己刚才似乎哭了。
今天明明该是转换环境后,重新出发的早晨啊。
怎么又梦见他了。
我恍惚地望著陌生的天花板。
醒来后的这个世界,他再也不在了。
2
夏天一开始,弓子就远离了大城市。她利用大学的暑假,跑到遥远的东北地区旅馆打工。
这段期间正好有许多偏远民宿、饭店、游乐设施开出了夏季限定的打工职缺,也就是所谓的渡假胜地打工。弓子从中随意挑了几家最远的,寄出履历。她总共寄出了七份履历,却只有一家给她回音,就是这家位于奥羽山脉山麓的睡莲庄。经过简单的电话面试,弓子顺利录取。
她先搭电车再转计程车,才终于抵达这一片天空辽阔地看不见尽头的高原。空气清新到城市根本没法比,轻抚过肌肤的微风十分柔和。
听说睡莲庄是一家历史超过一百五十年的老字号旅馆,不过最近才整修过几次,外观不显老旧,却无损于日本宅邸的沉稳风范。屹立在蓝天前的画面,简直就像飘浮在半空中的楼阁。
拉开毛玻璃的门扉,踏进门口,踩上宽阔玄关的脱鞋处时,眼前已伫立著一位身穿和服的女性。是位身材圆润、气质讨喜的中年女性。
「你的表情也太没有活力了。放心,我们这里空气清新,食物好吃,只要待上一星期,包你精神百倍。」
她是睡莲庄的老板娘,旅馆目前主要是她在经营。
老板娘领著弓子绕了旅馆一圈,介绍各处的设施。古色古香的木头走廊保存著百年前的风貌,暗沉的色泽,展现出岁月积累的痕迹。还有烧炭的炉灶、汲取地下水用的帮浦等,净是些在城市中难得见到的稀奇玩意儿。
走廊上,老板娘忽然回过头,露出与方才判若两人的严肃神情,开口问:
「你还记得电话里我们约好的事吧?」
弓子点头。忆起当时老板娘特别强调「不准向外界透露工作期间得知的资讯」。大概是老字号旅馆的企业机密吧?或是单纯想要保护客人个资不外泄?弓子没多想就在电话中同意了。
「譬如,这里看得到那栋小屋吧?」
老板娘在走廊上停下脚步,伸手指向窗外的一间房子。她称那间房子为「小屋」,但从城市人的眼光来看,那栋建筑堪称为一栋透天厝了。
「不要靠近那间屋子。不管在那边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你都不要多管。就算知道了什么,也不能告诉别人,办得到吧?」
听到她语调甚至带著几分威逼的唐突问题,弓子立刻点头。
那间屋子究竟有什么?
弓子虽然好奇,却也没那么大兴趣。既然是工作上的禁止事项,照办就好。比起这件事,弓子更希望老板娘早点说明自己该做些什么,一心只想赶紧拋开至今为止的日常,融入此地的新生活。
「好孩子。」
老板娘夸奖完,便在走廊上继续往前走。
正要拐过转角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来了。
出现在转角的那个身影,是一名短发、眼神锐利的青年,身穿名为甚平的日式传统家居服,充满男子气概的结实身材跟气宇轩昂的双眉令人印象深刻。他差点迎面撞上老板娘,慌忙侧过身,停下。
「哇喔!」
「走廊上不准奔跑。」老板娘出声告诫他,「你来得正好,顺便帮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今天到职的新人。」
「啊?」甚平打扮的男子毫不掩饰脸上的嫌弃,「为什么是女的!我们做的可是体力活耶。女生哪里做得来,开什么玩笑。」
他瞧不起人的言行,激得弓子不满回瞪。往后要尽量避免跟这种思想肤浅的男生扯上关系,反正两人的工作应该没有交集,自己排斥的态度也不需要费心隐藏吧?
她才在心中打定主意,却没想到……
「接下来的两个月,由这家伙负责带你。」老板娘说,「他的名字是汐音,从小就在这里工作。弓子,你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就问他。」
弓子不禁埋怨起自己的命运。原来就算改变环境,也不见得就会发生好事。自己真能跟这个男的和平共处两个月吗?
「你只要乖乖听我的话就好了。简单来说,以后你就是我的下属,我可不会因为你是女生就放水。先教你怎么打招呼好了,不会打招呼的人没资格在这里工作。你听好了,如果在走廊上遇见我或其他工作人员的时候──」
他语速很快,又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弓子只觉得耳边很吵,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看来是个没礼貌又粗神经的家伙,正是弓子最不擅长应付的类型。
打工第一天,弓子就担心得想逃跑了。
3
弓子已在睡莲庄工作了几天。
第一天会做那个梦,大概是紧张跟压力造成的,第二天和第三天的夜里,她睡得远比成天窝在公寓里时还要沉。应该是大量劳动令身体疲惫不堪,也可能如同老板娘说的,美味食物跟乾净空气意外让弓子找回健康。
弓子很快就习惯了在睡莲庄的生活。
她主要负责清扫,除了大众池或客房的例行清洁,还必须确保庭院跟停车场乾净地连一片纸屑都不能有。打扫工作外,她也要洗衣服、洗碗,偶尔遇上特殊情况还得去采山菜,反正就是所有打杂工作全包了。
工作内容是电话面试时就同意过了,只是有一个小误会。弓子原本以为自己会担任女侍,不过睡莲庄素来谨守真诚待客的理念,不可能让一个从来没接受过任何训练的菜鸟去招待客人。
「想当上女侍,起码也得先打杂个半年再说。你要搞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女侍可不是抱著游玩心态、一时兴起就从凡间跑来的城市土包子做得来的。」
汐音语速快、嘴巴坏的讲话方式,每次都惹得弓子一肚子火。不过转念一想,年纪小的男生就是爱耍嘴皮子,好像也还算可爱。当然弓子并不清楚他的年纪,只是汐音的外貌跟言行举止怎么看都比自己幼稚多了。
「汐音,你在这里工作几年了?」
弓子跟他一起打扫客房时,忽然灵机一动地问道。既然他从小就在这间旅馆工作,那只要知道他做了几年,就可以推算出大致的年龄了。
「我?我呀……就一直啦,一直都在这里。」
「哼。」弓子用言语表现出不满意他的回答,「一直都在打杂喔?」
「喂!你说那是什么话。我们现在在做的工作是最不起眼没错,却是最重要的。如果不是我们把房间扫得乾乾净净,女侍哪能放心带客人进来住。如果不是我们去采山菜回来,厨师哪有食材做料理。如果没有我们,这个睡莲庄就要停摆了。结果你居然──」
啊啊,好啰嗦。
弓子表面上装出一副虚心受教的神情,实则整个人都在放空,只当作一阵耳边风。
她的性格原本很情绪化,只是这一年就如同心死了一般,情感毫无起伏。一直到最近,才总算找回一些人类该有的正常反应。
原因在于一年前,一个重要的人过世了。
青梅竹马的男朋友。至今不算长的人生,弓子几乎都是和他一起度过的。如果说二十岁以前的经历会形塑一个人的完整人格,那么弓子这个人就有一半,是依靠他的存在才确立的。他死后,说弓子死了一半也不夸张。
癌症。寄宿在他青春肉体里的癌细胞,根本不给弓子时间做心理准备,就迅猛吞噬了他的身体。他原先似乎是打算什么都不告诉弓子,自己躲起来,没想到病情蔓延的速度甚至快得连这一点时间都没有给他。
他在病房里昏睡的模样看起来总是很痛苦,两人没什么机会说上话。迷惘、绝望、悲痛和焦躁在弓子心中翻搅,还来不及冷静下来,他就死了。事实上,对他的情感里的确也参杂了一丝怒气。为什么不早点坦白?为什么不多依赖自己一些?为什么要拋下自己先走?
他过世后的那段日子,弓子彻底失去种种情感波动,甚至无法跟其他人交谈。她躲在公寓里,一整天都躺在床上,在关掉音量的状态下不断重看以前两人一起观赏过的电影。
没力气做任何事。连割腕、上吊的力气都没有。她想,既然没办法主动求死,那就乾脆一直躺著不吃东西,让自己慢慢成为一具空壳,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好了。最后是联系不上她而忧心忡忡的爸妈,阻止了这件事成真。
半年后,她终于能回大学上课了。即使心中那个洞依然没能填补起来,至少她开始有办法装出没事的样子。
尽管失去了倾心珍惜的人,世界依旧转动不停。不久,时序又走近夏天,弓子像是想找回自己遗落在回忆里的那颗心似的,决意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挑战自我。
「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汐音把揉成一团的床单丢过来。
弓子接住,叹了口气。
睡莲庄是个好地方。在这里,自己好像真的能够重新开始,就除了……
「有啦!」
弓子不由得大声起来。
说起来,到这里遇见他之前,弓子从不曾这么烦躁又愤怒过。他的存在就是如此惹人厌。
「你……」
汐音突然一脸不知所措地注视著弓子。
「干么?」
弓子的语气充满挑衅。
「没事,那个……抱歉,我只是希望你能把工作做好……」
怎么回事?他居然没有呛回来。
「啊?」
「可、可是,如果你以为只要哭就能解决问题,那样不行的!我不接受耍赖!」
听到他的话,弓子才终于发现。
自己的双颊不知何时早已泪湿了。
她慌忙抹去泪水,身心却迟迟没办法平静下来。明明不觉得悲伤,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一定是因为想到他害的。
汐音好像误以为弓子是挨他骂才哭的。弓子冷静地想,如果内疚能让他闭上嘴安静一阵子,就不要特别去澄清好了。
「好了,去下一间房吧。」
后来,弓子跟汐音工作时都不再开口。
4
睡莲庄的女侍工作时穿的制服是浅紫色的和服。弓子原本好憧憬那件制服,不过打杂的人只能穿自己的运动服。女侍当然也要帮忙杂务,但以那身装扮工作,就赋予人一种气质高雅的印象。其中有跟弓子年纪相差不到五岁的年轻女孩,也有五十好几的中年女性,在弓子眼里,她们就是专业人士,是值得尊敬的一群人。
客人少时,她们落得清闲,就会跑到休息室看电视聊天。
「弓子,你也休息一下嘛。要不要吃红豆包子?」
有一天,女侍开口邀弓子去休息室。正好当时弓子也做完手上的工作了,便加入她们的行列。
「弓子,你来几天了?」
「十天。」
「这样算起来,你待的已经比上一个人久了。上次那位来打工的小朋友,连一个星期都撑不到。好像跟汐音完全处不来,才三天左右就说身体不舒服,晚上吓得都不敢睡觉之类的,变得很神经质。」
「这样呀……」
「不过,既然你已经跟汐音一起工作十天了,看来你过关了。照顾那家伙很累吧?」
一位女侍吃吃地笑著说。
弓子正要回「是他在照顾我」时,念头又忽然一转,她说的没错,跟那个啰哩叭唆又一天到晚大呼小叫的男生相处,或许真的是自己在照顾他才对。
接下来自然就是一番身家调查。弓子心想与其遮遮掩掩还不如直接坦白,便一五一十说起至今发生的一切。
有几位女侍露出后悔多问的歉然神色,也有女侍同情她的遭遇出言鼓励。
「弓子,我们都为你加油,遇到什么问题就随时说一声。」
「谢谢。」
弓子并不想博取任何人的同情,也不打算沉浸在怜悯之中。尽管感谢她们的好意,也在心中提醒自己别太依赖人家。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弓子心中担忧著,自己的停滞不前。
不能再继续沉溺在失去的痛苦里。
可是,要把他遗留在过去,只有自己一个人向前迈进……这样真的可以吗?
他会原谅我吗?
我又能原谅自己吗?
傍晚时分,弓子无精打采地走过走廊,外头传来风铃的清脆声响。她好奇了,转头往窗外望去。在绚丽的橙红色晚霞下,那栋小屋的窗户外头,汐音正在挂风铃的身影映入眼底。
不对,仔细一看,那个人不是汐音。他的肌肤比汐音苍白,身材也更瘦削,长相虽然一模一样,不过小屋前的男生戴著眼镜。
他没有发现弓子的存在,走进小屋里。方才挂起的那串风铃,迎著傍晚微凉的风晃动,发出「叮」的声响。
「喂。」
背后突然有人出声,弓子吓得差点都要跳起来。
「原来你躲在这种地方偷懒。干活了,要去捡炭。」
是汐音。错不了,这个才是本尊。
那么,刚才那一位果然不是汐音喽?他总不可能有办法瞬间移动到这里。
「那个,你刚才人在外面吗?」
总之先问问看。
汐音听了,皱起眉头。
「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汐音正色告诫,这个话题夏然而止。弓子想起老板娘第一天的叮嘱,决定当什么都没看见。
睡莲庄的厨师烹调餐点时用的木炭,都是在旅馆后面那座窑烧制的。自家生产的炭。弓子还没有机会亲身体验制作的过程,据说要从捡木头、劈柴做起。
「我之后也会让你劈柴。要是连劈柴都做不来,你在这里就是个没有用处的废物,还不趁现在快点开始练臂力。」
「是。」
弓子坦率应声,汐音却露出恶作剧的笑容。
「开玩笑的啦,我怎么可能让你做那么危险的事,我都能料想到你肯定会不小心伤到脚,搞得鸡飞狗跳的。」
弓子觉得他言下之意就是把自己当蠢蛋,正要回嘴时,又决定不说了。细思他的用意,才发现这可能是他另类的体贴方式。
真是难以理解的个性。
「里面还有上次剩的,我们先把这些捡一捡拿过去。」
汐音点亮一旁的老旧煤油灯。天色已相当昏暗,这盏灯让工作容易多了。
汐音从一个黑漆漆的洞里掏出大量木炭,弓子则负责把木炭装进麻袋里。
装满两袋后,一人提著一个袋子回到本馆。厨房里,厨师正忙著烹调,弓子跟汐音把麻袋摆在厨房的角落,避免干扰到他们工作。这样一来,任务就完成了,接下来到住宿客人吃完晚餐前,都不用再干活。
弓子正想回自己房间时。
「欸,喂。」
汐音叫住她。
站在木板地面的昏暗走廊上,可以看到厨房透出来的光线,也能听见里头厨师大声沟通的声音,然而走廊却安静地像是另外一个世界,彷佛寂静正一点一滴地在此沉淀似的。
「你都没表情呢。」
「是吗?」
弓子冷淡回应。他那句话既唐突又莫名其妙,没别的回法了。
「不管是工作、回应我、跟我顶嘴、跟女侍她们聊天或跟客人打招呼时都是……甚至是哭了的时候,都是同一种表情。对,就是现在这个神情。」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弓子对汐音兜圈子感到不耐。
「你看,就连现在不爽,表情也没有变化。你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了吧?」
弓子倏地摀住嘴。尽管这么做就等于承认了他的话,但她克制不住。
「至少在客人面前要想办法微笑啊。」
汐音还没说完,弓子就转过身,朝走廊另一头走去。
多管闲事。
弓子丢下汐音,独自走远。
那一晚,相隔许久,弓子又做了那个梦。
走过那座如往常一般幽暗又好似没有尽头的阶梯,与他重逢,却还是看不见他的表情。他一直背对著自己。
梦里的他,在那一晚,依然拋下她一个人远去。
5
弓子的一天,从大清早打扫玄关开始。
她手拿扫帚跟畚箕,先扫过屋里玄关前的脱鞋处,才把一路延伸到外头停车场的碎石路清理乾净。夏季高原的早晨,就连杂草看起来都闪闪发光。
忽然瞥见有人待在屋旁的阴影处,弓子好奇地多看了几眼。这么早,还不到住宿客人出来活动的时间,是员工吗?
她绕到屋子后方,一个穿著浴衣的男性蹲在那里,正在欣赏庭院里的牵牛花。
这个人之前也见过。是上次在小屋外面,长得像汐音的那个人。
「啊,早安。」
他注意到弓子,站起身,有礼地鞠躬。
弓子也跟著一鞠躬。
「你是这阵子跟汐音一起工作的新人吧?」他说,「汐音给你添了很多麻烦,真不好意思。不过既然你都待了这么多天,可见你的忍耐力很强。他有些地方比较难搞……别看他那副德性,我认为他其实是因为性格胆小又害羞,才会故意摆出一副浑身是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毕竟他一直都没什么机会跟外界接触──」
他的声调温柔沉稳,只是一开口就没完没了。此时,弓子发现到一件事。
两人不仅容貌相似,话多这点也很像。
「对了,忘了先自我介绍,我是汐音的双胞胎哥哥,我叫波留。」他报上名字摘掉眼镜,「这样应该就像了吧?我们虽是双胞胎,却不知道为什么只有我身体不好,因此从脸色跟身材应该就能轻易分辨出来。话说回来,尽管我是哥哥,也不过就是比他早那么一点点出生到这个世界上而已,其实也不是差了很久,只是既然从小就被叫哥哥,自然就会萌生一种责任感──」
两人果然是兄弟,而且还是双胞胎,应该是同卵双胞胎吧?实在太像了。
弓子简单自我介绍。
「我知道你。」波留重新戴好眼镜,「最近旅馆四周都很乾净,我就想应该是有新人来了。原来就是你。跟我想像的一样,你很漂亮。」
波留神色自若地赞美弓子,脸上没有一丝害臊,和善地微笑著。
「波留,你住在那间小屋里?」
「对。可能有人警告你不要谈论那间小屋,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小屋没有特别的秘密,就是我住在里面而已。」
这个意思是,老板娘想要隐瞒的正是波留的存在吗?抑或只是不希望其他人去打扰他疗养身体,才禁止众人靠近那里?
波留露出沉稳的笑容。
「对了,你最近是否做了噩梦?真的很不可思议,大家来这间旅馆就容易做梦,只是不见得会是些美梦……万一你做了噩梦,请告诉我。」
他说完,又依依不舍地瞧了一眼牵牛花,才往小屋走去。
他的语气彬彬有礼,不过想说什么就一股脑说个不停、毫不顾忌他人这一点,真的跟汐音很像。
弓子暗忖,遇见波留这件事,还是别跟其他人说吧?就装成自己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毕竟跟老板娘有约在先。
「喂!」
背后响起粗鲁的呼唤声。震荡早晨清冽空气的那道鲁莽声音,早已听惯了。
回过头,果然看见汐音站在那里。
「你扫完了吧?今天要去采山菜喔!」
在睡莲庄工作的日子,快满一个月了。
弓子后来没再遇见波留,只有那间小屋前迎风作响的风铃,证明他住在里头的事实。
汐音对弓子的态度则越来越嚣张。可能是掌握住相处的距离了,或者波留说的「害羞」消除了,他现在就是跟弓子混熟了,言行很随意。不过当事者似乎认为自己只是在提点后辈的工作。
「在你可以笑著打招呼前,我都不会认可你。在那之前,我只好勉为其难地继续照顾你。」
弓子也渐渐了解汐音的脾气。他只是看起来冷漠,其实很爱照顾人,对小细节吹毛求疵,个性却又满散漫的,一堆相反的特质同时出现在他身上。看似神秘,其实很单纯。说好听点,就是性格表里如一。说不定就是太爱讲话了,不小心连一些原本不想讲的事也都说溜嘴,才会显得没有心机。
打扫露天浴池时,弓子问汐音:
「汐音,你以后也会一直在这里工作吗?」
「应该是吧。」水蒸气垄罩住他的身影,「我不太懂凡间的事,也喜欢这里的生活。」
他常讲「凡间」这个词。
「你没有梦想吗?将来想成为什么之类的。」
「没有。」
「没有吗?」
「硬要说的话……」
「硬要说的话?」
「想变温柔。」
弓子顿时沉默了。
汐音的目光穿透白茫茫的水蒸气,注视著弓子。
「可恶,我还以为你一定会笑。」
「你是在开玩笑吗?」
「哈哈。」
汐音只是笑了几声带过。
从他的个性来推想,大概既是在开玩笑,也是真心话吧。啊啊,真是个难搞的家伙。有够麻烦的,弓子却也被他复杂独特的性格勾起一丝兴味。
「那你呢?有想做的事吗?」
汐音反问。
弓子的答案一直都是同一个。
但她故意假装想了十秒钟,才开口:
「没有,没什么特别想做的。」
「你是大学生吧?如果对将来没有盼望,还念什么书?你活著是为了什么?往后的人生还有好几十年那么长,你打算一辈子漫无目的地浪费时间吗?我说你呀──」
啰嗦。
弓子把汐音的话当耳边风。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一直沉浸在回忆里走不出来是不行的。因此当初才会决定跨出舒适圈,来到这里。只是一个人的内心也没办法说变就变,弓子自身也无能为力。
死去的男友热爱天空。最初是夏天的积雨云引发了他的兴趣。他是觉得瞬息万变的云朵很神秘吧?以前两人常一起仰望天空,他会一一介绍多种云朵的形状。高三时,他不知道该选有气象学系还是环境学系的大学,犹豫了好久。最后他选了环境学,而弓子也追随他进了那所大学。
自己可能一直缺乏自主性吧?才会在失去他之后,连仰望天空的理由也随之失去了。
「不管怎么说,总有什么愿望吧?」
汐音追问到底。
弓子打从心底感到绝望,回答道:
「硬要说的话……」
「硬要说的话?」
「我想见他。」
好想跪在地上痛哭一场。
不过弓子终究忍住了这股冲动,是因为汐音在旁边?还是因为无论悲伤有多么深刻,时间正逐渐抚平了伤口?
弓子讨厌那样。
那不就像自己打算忘掉他一样吗?
那天夜里,弓子又做了那个梦。
梦境却跟平常略有出入。
长得望不见尽头的阶梯湿答答的,水不断从墙壁渗出,在阶梯上积成一滩滩小水洼。或许由于水面的反射,煤油灯的光线看起来在四周不停缓缓晃动,让漆黑的阶梯显得更加阴森。阶梯上方传来「轰、轰」有东西在旋转的声音,而且似乎越来越靠近。弓子顿时害怕起来,跑下阶梯。
脚边的水越来越多,每一步踩下去都会溅起水花。
下面的阶梯积水可能更多,旁边墙壁崩裂的程度也益发严重,但又回不了头,甚至自己都搞不清楚,现在到底是在前进还是在往回走了?
终于,弓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跳出阶梯之外。
草原还是平常那个草原,天空却满布阴霾,厚重得像是盖上了一层不透光的黑布。双脚浸泡在水里,草原简直成了一片湿地。
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弓子终于在草原的另一头,瞧见他的身影。
泥泞不堪的地面明明寸步难行,她仍使劲朝他跑去。
平常这时他总是背对著弓子离去,不管弓子多努力奔跑都追不上。
「喂!」
弓子大声呼喊。
下一刻,他回头了。
终于回头了。
真的是他。
是病倒前,依然健康的模样。
只是他全身淡淡发黑,彷佛垄罩在一层黑雾之中,看起来很不真实,好像只要照到光线就会消失了。他的半个身体都已遭阴影吞噬了。
他微笑地说了什么,弓子却听不清他的声音。
弓子好想听见他的声音,再次跑了起来。
闪电直劈而下,炸得视线范围一片亮晃晃的。
差一点就要触碰到他时,弓子却绊到脚,跌倒了。
此刻四面八方的青草忽然窜动起来,令人惊恐地团团缠住她的身躯,要把弓子拖进湿地里。越挣扎,青草就缠得越紧,最后连脸都被拉进水中,无法呼吸了。
好难受。快窒息了。弓子明白死亡已逼近眼前,只得拚命挣扎。但大脑无法获取足够的氧气,意识逐渐被黑暗吞没。
啊,这就是死亡啊。
弓子终于醒过来。
浑身湿透,就好像真的溺水了。自己流了满身汗。做梦时身体大概动得很剧烈,朝著一个奇怪的方向,连枕头都跑到脚边。窗外还是暗的,虫鸣响彻不休。
自己方才经历的,就是死亡。
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每个人都只会死一次。说这句话的人多半不曾在梦境里死去过。弓子刚才真的死了。噩梦招来了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