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一八一六年——丹麦·奥登斯
1
隔天早上,汉斯一醒过来就检查枕边是否摆着父亲的木偶。
——有。
拿起木偶,昨天一波三折的邂逅随即历历在目。
不是梦。
就算是梦,也还有下文。想到这里汉斯坐立难安,赶紧跳下破破烂烂的床铺。
汉斯的母亲一个人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望着窗外。她的眼神就跟父亲凝望冰雪女王时一模一样。她发现汉斯清醒下床,悄悄看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再次眺望窗外。
感觉不对劲。
母亲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昨天一回到家就被母亲臭骂一顿,不过她的怒火跟平常不太一样。母亲仿佛透视汉斯的身体,对着墙壁发飙。汉斯不禁觉得自己身处现场,却像个透明人。
原来如此——不一样的人说不定是自己。
莫非是世界的扭曲把自己推向了远方?
听着母亲宛如异国小调的抱怨,汉斯切身感受。就连破旧屋檐的嘎吱作响,听起来都成私密呢喃。汉斯至今梦想已久的世界,正一步步侵蚀着现实。两者境界逐渐模糊。
汉斯紧握遗物的木偶,换下睡衣。
「我早一点去上学。」
「是吗。慢走。」
母亲的回应很平淡。
这个时间上学还嫌早,汉斯原本以为会挨骂,她却出乎意料地干脆。推开家门时,汉斯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一看,母亲仍然盯着窗外。汉斯逃也似地跑出家门。
早晨的风有甜美的香气,就像染上绿意。路上没有行人,石板路的污渍仿佛是昨天过客留下的残影。这些污渍悄然无声地热闹了整条街。
汉斯的目的地是路德维希下榻的旅馆。
他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上学。再过一点点时间,赛莲娜的心臓就要停止跳动。他没有时间,在教室朗读乏味的教科书。
汉斯小跑步穿过河岸边的路。经过石桥旁边,有颗金色的头猛然浮出奥登斯河平稳的河号面。自云层的缝隙洒落的朝阳,将散落在水面的发丝照得宛如黄金丝线。
「喂——汉斯。」
那颗头对着汉斯大喊。
她是——无疑就是——赛莲娜。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啊?」
汉斯跑到石桥中间,将身体探出扶手大喊。
然而赛莲娜默默无语地迅速游到岸边。她从那里上岸,捡起她丢在草丛里的衣物。远远望去她一丝不挂。
她不耐烦地穿起衣服。汉斯连忙跑到她身边。当汉斯抵达时,她衣服已经穿完。只不过蝴蝶结绑得歪歪扭扭,裙子说不准是前后相反。
「早安,汉斯。」
赛莲娜顶着湿淋淋的头发走上小径。她的行为乱七八糟,举止却有公主的气质。汉斯慌慌张张地跟在她后头。
「早安是说你还好吗?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会掉进河里?」
「你真啰唆,我才不是掉进去。」赛莲娜转身,露出一双上扬的怒目。「我想试试看人类的身体可以游多久。但……果然没办法像在海底随心所欲。游一阵子就会因为肺需要空气而发闷。人类真是不方便。」
「这么说来你的腿……已经没问题了吗?」
「怎么可能没问题。我每走一步就痛得要命。我妹妹居然还能用这种脚跳舞。」赛莲娜一脸扭曲。不过她走路的姿势漂亮许多。
汉斯觉得她或许是不想对人示弱。肩并肩同行时,赛莲娜的身高比自己略高,以人类年龄计算的话,应该比较年长。汉斯能懂她这样的人不想让年幼、个子更小,而且还是人类的自己见到软弱的一面。
「汉斯,我信任你,却不信任另一个叫路德维希的男人。你与路德维希什么关系?」
「这个……我们因为一些小事认识……路德维希先生说想画我……」
「好可疑。」赛莲娜眯起眼睛。「无论如何,幸好你们没有紧密的关系。我不信任他,他大概也不相信我。我不需要他相信。说服他太浪费时间了。」
或许猜忌这档事,就算藏在心里仍会隐约透露出来。
「但他应该会帮助你吧?」
「很难说。听说人类会捕捉人鱼高价转卖,喝人鱼血。实际上真的有同胞被抓。再说人类会污染海洋。战争与开发使得瓦砾、尸骸与死掉的鱼落入海底。我讨厌人类,不相信他们。」赛莲娜说得这么明白,即使错不在汉斯,他依然愧疚。
「然而不求助于你们,我什么也做不到。我会对你的意见有最低限度的尊重,汉斯。」
「谢、谢谢你。」
「但那家伙我打算听进五成。」
她非常不信任路德维希。
白云彼端朝阳朦胧的光辉逐渐向天空延展,汉斯与赛莲娜一起走在石板路。到处都感觉不到生物的动静,除了眼前路过的野猫。仿佛这座小镇的人类同时失去踪影。汉斯配合着赛莲娜的步调行走,没想到她踏上了与旅馆不同方向的路。
「不是那边。」
听到汉斯出言提醒,赛莲娜轻轻摇头,指向道路前方。
「你说不是哪边?」
「你不是要回旅馆……」
「我要直接去离宫。」
「咦,那路德维希先生呢?」
「他继续睡大头觉。」
赛莲娜越走越快,汉斯只能紧追在她后头。
「你就这么讨厌路德维希先生?」
「对。跟讨厌其他人没有两样。」赛莲娜坚定地说。「我很感谢他救了我还帮我安排住处。虽然本意不明,他自愿协助我,让我很欣慰。然而这个跟那个是两件事。」
「哪个跟哪个?」
「你们的好意与我的想法。」
「我不太懂……既然你这么讨厌人类,难道就不排斥变成人类来到这里吗?」
「汉斯,事情已经复杂到无法靠我的好恶来决定了。要是这件事处理时出了纰漏,海底将无可避免腥风血雨。混乱说不定会持续数十年。这样一来,对人类世界多多少少会产生影响。比方要是海底发生大规模战争,海洋将会波涛汹涌,船只翻覆,鱼群死绝,渔获骤降。海啸袭击陆地,冲垮沿岸房屋。人类还来不及得知前兆,就会面临无可挽回的灾难。」
赛莲娜的话让汉斯想起圣经描写的末日。他实在无法相信他们如今正面对这般危机。
「讽刺的是证明我妹妹苦恋的结局,成了拯救双边世界的办法。我被赋予证明责任。」
「赛莲娜小姐是从剩下的五姐妹里被选出来吧?你们怎么决定的?」
「所有姐妹一起商量出来的。」
赛莲娜仿佛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边走边仰望天空。
「长女保护家里留在海底。次女最擅长游泳,比起变成人类来到陆地,待在海里更有用。三女最有勇气,敢潜入人类居住的河川与离宫护城河。发现凶器的也是她。她最适合变成人类前往调查,但大家认为她要留在手上当王牌。五女在少了六女的现在成了最小的孩子。不能让最小的孩子成为牺牲品。到头来只有我没有任何优点,最适合这个任务。」
「你刚刚说『牺牲品』……」
「就是原原本本的意思。」赛莲娜的侧脸透出放弃一切的阴霾。「毕竟要交出心脏离开海洋,跟送死没两样。与其说是英雄,更像是祭品。」
「太过分了!竟然要你当祭品。」
「我的生命要是能让海底与海上维持和平,划算得很。」赛莲娜耸肩。「但不打算白白浪费生命。我一定要找出王子凶杀案的真相。这是使命。」
她想必会主张自愿接下这个担子。然而事实上,她大概只是被大家推了一个烫手山芋。难以想见她对世界和平有兴趣。尤其关于人类世界的事,她应该毫不在乎。即使如此还是离开海洋,是为了家人与姐妹吗?还是守护妹妹的名誉?或者是查明真相的使命感?汉斯偷看一眼赛莲娜的侧脸,读不出她的心思。
「对了……赛莲娜小姐……」
「怎么了,汉斯?」
「你知道离宫怎么去吗?」
「我不知道。」赛莲娜猛然停下脚步,退到一旁把路让给汉斯。「你带我走。」
汉斯照着她的要求带路,下一秒改变心意似地停下脚步。赛莲娜差点撞上他的背。
「什、什么啦,怎么了?」
「就算直接过去,人家也不会让我们进到离宫里面。离宫的出入口有警卫,里头有卫兵,听说要是有贼,马上会被逮捕。像猫抓老鼠。」
「都走到这里了,你要回去吗?」赛莲娜一脸遗憾。
「不是,然后……我昨天晩上一直在想,要怎么做才能进去离宫……」
「你想到什么好办法了吗?」
「是的。虽然我没有自信……」
汉斯小声说明。
生于贫民窟的汉斯没有与丹麦皇室交情匪浅的人脉。父亲是鞋匠之子而母亲是贫穷孤儿,哪能奢望有皇家血统。置身阶级森严的社会,现实就是弱势族群没有机会与上流社会接触。然而汉斯想到唯独一名可能与上流社会有交情的人。
她是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
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是这一阵子汉斯最亲近的大人之一。她的家里有许多书籍,从路边往窗内望去也能见到。喜欢看书的汉斯每次路过都会停下脚步,对成堆的书投以憧憬。
有一天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走出门叫住汉斯。她之前就很在意依依不舍地望着书的汉斯。邀请汉斯进入家中。在此之前汉斯眼中唯一的书籍,是父亲拥有的破旧剧本与诗集,此后终于能踏入文学的世界。
汉斯的想象力与识字能力,说是在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家中大幅成长也不为过。
她的丈夫是平等关爱着上至贵族下至庶民的牧师,为奥登斯的许多居民洗礼过。想当然耳,他与上流社会自然有紧密关系。只是牧师几年前就离开人世,夫人成了未亡人。即使如此,见了往来她家访客的穿着打扮,也能一眼看出她受到上流阶级认可。
「拜访那名寡妇,就能进离宫吗?」赛莲娜问。
「我不知道。但在我认识的范围里,在离宫可能有人脉的就只有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就算她没有管道,或许能介绍与皇室亲近的人。」
「原来如此。」赛莲娜服气地点点头。「虽然舍不得绕路,或许这样最好。」
「走吧,往这边。」
自己的想法受到认同让汉斯很高兴,来到前头继续前进。
不久,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的住处映入眼帘。那是一栋与汉斯家无从比较的雄伟建筑。
「不过怎么求她?又要把我的故事从头说起吗?」
「啊、对了,嗯……」汉斯不禁停下脚步思考起来。「乖乖说出来,人家可能不会把我们当一回事。必须有别的说词……」
追根究底,她是否愿意在这种大清早见客?说不定失礼的拜访反而让对方警戒。
「随便求一求,她应该就会带我们去了吧?」
「真有这么轻松就好……但那里好歹是离宫,没有要紧的理由可不会放行。」
「调查王子凶杀案难道还算不上要紧的理由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走吧。」
赛莲娜抓住汉斯的手腕,拖着他走向夫人家。她的手又小又冰冷,接近冬季的海洋。她揪住手忙脚乱的汉斯不肯放手。
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家的窗边挂着薄薄窗帘,隐约窥见内部。书柜前面有个人影。
「她在。」赛莲娜压低声音说起悄悄话。「汉斯,跟她说我是你在遥远国度的亲戚。之后附和我的话就好。我把话题带到参观离宫上。」
「咦、咦?」
汉斯陷入一团混乱,赛莲娜已敲起大门。
「跟汉斯认识的寡妇,你要是在家就快出来。我要找你。」
赛莲娜对着门大喊。
她一来就摆出蛮横的态度。
汉斯的脸失去血色。没办法,她是人鱼——说这种借口,对方想必不会领情。
「赛莲娜小姐,你说话太冲了。应该要更有礼貌一点……」
「我不打算计较这种事。」
「这不是计不计较的问题。」
「够了,汉斯你给我乖乖待在旁边。」赛莲娜怒道。
「对不起……」
「寡妇,快给我出来。」
赛莲娜仿佛对着门板发泄焦躁,疯狂敲起门。她神经兮兮又个性谨慎,似乎还出乎意料地有着急躁的一面。
「来了来了,请问哪位?」
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终于探出头。她是一位面露和蔼笑容的女性。年约三十上下,还很年轻。她有张知性的脸孔,穿着没有任何破洞的整洁衣裳。
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看了一眼赛莲娜,接着见到躲在她背后的汉斯。
「哎呀,是汉斯。怎么这么早来?不去上学吗?」
「这我……等下才要去……」
「这位小姐是?」
「她、她是从很远的国家来的赛莲娜小姐。」
「很远的国家?该不会是英国吧?」
「不是,她是从更遥远的地方来的。」
「早安,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
单论招呼,赛莲娜的表现很得体。只是隐然的高傲态度仍未改善。
果不其然,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瞠目结舌。
「我与汉斯有事要去离宫。因此想叫你带路——」汉斯连忙打断说到一半的赛莲娜。
「她刚来到这座城镇,正在找可以观光的景点……」
「观光?」
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狐疑地望着赛莲娜。赛莲娜不动如山,充满自信地挺着胸膛。再这样下去夫人会心生怀疑,拒绝他们。
汉斯前额冷汗直流,在心中找起说词。
怎么办……
此时屋里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文克弗洛德夫人,怎么了?」
是访客吗?
「没事,是常来我家玩的孩子……」
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对着屋内回答。
里头有个高䠷挑男子的身影。
穿戴熟悉的黑衣黑帽。
不健康的脸孔与态度。
毋庸置疑就是路德维希。
「路德维希先生怎么在这里?」
「我才惊讶你们知道我在哪里。」
汉斯与赛莲娜哑口无言,彼此对望。
2
「我刚来这座城镇时,路过见到这里的藏书就很好奇。这里不是很多我祖国弄不到的书吗?我问夫人方不方便借我,她大方同意。我承蒙她的好意,这里就成了我的秘密基地。」
路德维希翘起一双长腿坐在椅子上,挥着夸张的手势说明。桌上搁着的高级茶杯里满是琥珀色的液体。
「也有你们的分。这是早餐茶。」
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也为汉斯与赛莲娜上了红茶。汉斯很喜欢每次来都能品尝到的高雅饮品与甜点。
「今天我早上散步顺道过来,碰巧遇到夫人。于是冒昧来访。」
「随时欢迎格林先生上门。」
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露出温柔的笑容说道。
另一方面赛莲娜对路德维希投以抗议的眼光。难怪。汉斯体会过仿佛被他跟踪的感觉。
「散步?你还真悠哉。」赛莲娜话中带刺。
「看来你们并不晓得晶莹的夜露会在朝雾中投射出瑰丽的幻影。我总是在走访着这世界的奇迹。这当然也是用名为画框的魔法,将奇迹永恒封存。」
「你在胡说什么?」
「不提这个,你们来得正好。我等一下打算透过夫人引介,参观离宫的图书馆。听说那里有许多珍贵的书籍,我之前就想看看了。你们要不要一起来?安徒生,你喜欢看书吧?」
路德维希对汉斯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容。
汉斯明白情况。路德维希十之八九与自己目的相同,才来拜访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
「文克弗洛德夫人,应该可以带他们吧?」
「若是格林先生的请求,当然不成问题。」她爽快地答应了。
不过为何她对路德维希如此信赖?这种态度不像是对待单纯的流浪画家。她的态度仿佛是与自己同阶级——甚至是更高等的——上流阶级来往似的。
「话说回来格林先生与汉斯是什么关系?我都不知道你们两位彼此认识。」
「我们是朋友。」路德维希对汉斯使过眼色后解释。「现在则像是伙伴。」
「这样啊。汉斯真是的,既然如此就早点告诉我。这样我就能设宴款待了。」
「不,不劳你操心。我反倒要感谢你答应我唐突的请求。」路德维希恭恭敬敬地行一个礼。「我们赶快前往离宫。来,安徒生、赛莲娜,快把茶喝完。就像所有的书籍一样,重点全都记载在肉眼不可见处。这个世界的真相亦是如此。若是想得知真相,人生实在苦短。」
「这家伙从刚才就在讲什么鬼话?」赛莲娜悄悄询问汉斯。
「应该是催促我们?目前就乖乖配合路德维希先生的提议。」
「嗯,好。」赛莲娜慌慌张张地喝起红茶。「啊……好好喝。」
赛莲娜双眼发亮。
「这是用后庭摘下的茶叶晾干制成的。」
「晾干?这样啊……我的国家作不了。」
「你来自多雨的国家?」
「不,我——」
「好了,走吧,赛莲娜、安徒生。」
路德维希呼叫两人。汉斯跟着他一起来到外头。赛莲娜勉强自己喝光滚烫的红茶后,追着他们出门。
「安徒生,我们个性特别投合。这下省去找你们的工夫。」一踏出门,整理着帽子的路德维希就跟汉斯咬起耳朵。
「你早就知道牧师夫人跟离宫有交情了吗?」
「不。了解一个城镇的铁则就是从牧师开始。交谈时我得知她将书本捐赠给离宫。她在礼拜日总会前往离宫的教堂。我还顺便跟她问出王子凶杀案的情报。待会告诉你。」
路德维希挺直背脊,顺了顺大衣衣领。汉斯觉得这个人搞不好比自己认为得还要知性。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走出家门。
「那我们去离宫吧。」
汉斯一行人跟在她的后头前往离宫。
奥登斯的离宫是以九世纪左右维京时代建设的城寨为原型。丹麦日耳曼人视近海的城寨为开拓新天地的要塞,时常利用。据说在战争时,城寨也能发挥防卫据点的机能大为活跃。
等到维京时代结束,城寨在漫长的时间遭人遗忘遗弃。殆至十七世纪,此地才在著名的明君丹麦王克里斯蒂安四世令下改建为离宫。此后是供王族与执政官等人利用的王室宅邸。
以代替过世的克里斯蒂安王子入住的弟弟腓特烈三王子为中心,目前离宫的主要居民尚有守寡的路薏丝太子妃,与约翰尼斯地方执政官。
汉斯数年前造访过一次离宫。义务教育的课程之一即是参观离宫,汉斯参加了。当然内部禁止进入,只能在外头绕一圈,壮丽高耸的塔远远望去令人绝倒,宽广的土地引人赞叹。学生们比赛起谁能数出城堡有几扇窗户,最后却因窗户太多而没人数得出正确数量。
现在汉斯相隔数年,又来到了这栋建筑物前。
榉木大道的前方有座雄伟的石桥。架在外护城河的桥另一端耸立着巨大的门扉。门前随时有一名以上的守门人站岗,绝不让未获许可的访客入内。
门是上有装饰的铁格子门,门后可见宛如四四方方巨大岩石般的牢固城堡。在这片景象的中心,竖立着一座通天高塔。城堡大部分都是三层楼高,而塔高将近有它的两倍。屋顶采用文艺复兴风的装饰,建筑物整体的外观精美,堪称艺术品。
这是一栋外表就很高贵,也颇具存在感的建筑物。对只能过着平民百姓生活的人来说,想必连靠近都会惶恐不已。
汉斯等人在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的领导下穿过石桥,终于抵达门前。
「辛苦了,沃尔夫先生。」
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向守门人搭话。一身卫兵打扮的年轻守门人以军人的敬礼回应夫人。
「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您今天有何贵干?」
「我想带这几位看图书室的书。能让我们进去吗?」
「这恐怕……」
守门人沃尔夫以露骨的怀疑眼神观察着汉斯等人。
汉斯躲在路德维希的背后缩得小小。一看他打扮,任谁都能看出汉斯多穷困。汉斯无地自容,很想逃离现场。
「我可以为这几位的身分作担保。」
「真是非常抱歉,目前未获主人准许的人一律禁止通行。就算是夫人的请求也……」
「沃尔夫先生,不可以对这几位失礼。」
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走近沃尔夫,对他小声说了些话。守门人歪着头瞥一眼汉斯,接着走进侧门,独自朝城堡离去。
「格林先生,很抱歉在这种环节耽误你的时间。半年前这里还没有守门人,但自从那次凶案,对出入人士的监视就变严格了。不过请放心。我想等他回来以后一定会开门。」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平静地说。
一阵子,沃尔夫回来了。他态度判若两人,一脸惊慌失措。他一回来立刻从内侧打开大门。就跟夫人说得一样。
「小的失礼了。」沃尔夫敬礼。「格林大人,腓特烈王子与约翰尼斯执政官正在城内恭候大驾,盼能谋得一晤。」
「这是我的荣幸。」路德维希脱帽行礼。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汉斯来回望着态度豹变的守门人与路德维希,歪起头来。
「那家伙背景很硬吗?」
赛莲娜扯扯汉斯的手腕低声询问。
「没有,他说是旅行画家……」
然而从穿着打扮与待人接物来看,若说路德维希是享有盛名的贵族,也无法否定。话说回来他能游历意大利与丹麦,却又一副毫无经济压力的样子,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不缺钱。若非如此,他也无法为赛莲娜代垫住宿费。
莫非他的身分比汉斯料想得还高贵?
不,这点想必不需怀疑。毕竟他可是第三王子与执政官也想见上一面的人物。
汉斯再次仰望路德维希。他难以捉摸的笑容究竟蕴含什么,汉斯一点也不清楚。
「这下变得有点麻烦了。」
路德维希对汉斯悄声说道。
「请问……路德维希先生你是……德国的贵族吗?」
「贵族?哈哈,太夸张了。我说过,我只是个旅人,我是旅行画家。」
他那副纯真的表情,看起来并未包藏谎言。
汉斯等人一起进入门内。
雪白的石子路每踏一步都会发出神圣的声响。门内侧与外侧的空气截然不同,这座离宫没有特别高耸的围墙,因此风与空气理论上与外头相通,但在汉斯的感觉里却完全不同。穿越广大的庭院,不久,汉斯等人走过小小桥墩。一条宽十公尺左右的护城河紧邻城堡,河水满满。
「姐姐成功潜入的一定就是这条护城河。」赛莲娜说。
原来赛莲娜的姐姐就是从海洋上溯河川,来到这条护城河。护城河绕了一圈围着城堡,看来只要到这条河来,就能把城堡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
只不过城堡随处可见卫兵站哨,潜入没有想象中简单。
要是没有变成人类,亲脚踏进城堡内部,想来会有许多无法调查的事。
汉斯等人终于来到城堡的门前。这里没有卫兵,可以任意进出。
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将手搭在门上,随即转头。
「汉斯与……呃,你是叫……」
「她是赛莲娜小姐。」汉斯机灵地回应。
「对对对,在王子面前要乖乖的,不可以出丑喔。」
「别用这种骗小孩的方式哄我。」
汉斯退到一旁闪避赛莲娜的肘击,对夫人点头。
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拉开大门。
整片地板铺满了鲜艳夺目的装饰磁砖,满满的展示柜盖住墙面。陈列在柜子里的陶瓷器与玻璃工艺品,一个就能抵过汉斯整年的生活费。汉斯因自己的格格不入羞愧起来。
两名男子走下铺着红地毯的阶梯。从优雅的举止与高贵的穿着来看,一眼就能认出他们是此处的主人。
「喔喔,您就是格林先生啊。」两名男子中,尚可称为青年的男子愉快地向他们搭话。「很荣幸能见到您。我是腓特烈,这位是约翰尼斯执政官。」青年身旁的秃头男子行了个注目礼,一脸猜忌。
路德维希不受影响,拿下帽子郑重敬礼。
「腓特烈王子,非常感谢您准许这次的访问。」
「这没什么,您别这么毕恭毕敬的。在忙碌时还打扰您,我反倒不好意思。不过我还真没想到格林先生居然到这座城镇。要是我能事先得知,就能招待您参加晩会了。」
「小的不敢当。」
腓特烈王子与路德维希握起手。两人年龄相近,站在一起很赏心悦目。
汉斯觉得自己再次领教路德维希的魅力与神秘。
「我们就先去图书室了。」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贴心地说。「来,汉斯、赛莲娜,我们走吧。往这里。」
看来在这种场面,避免打扰王子等人默默离开现场才对。汉斯与赛莲娜顺从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的引导,从玄关大厅来到走廊。
「我居然能在这么近的距离见到第三王子!」汉斯很激动。
谒见皇室成员对市民来说很光荣。尽管第三王子在市民心中缺乏话题性,他无庸置疑是代表皇室的成员。平常亲眼见到他的人少之又少。光当面见过王子就足以瞬间在学校成为名人。然而太过脱离现实,让汉斯茫然,无法产生实感。与至今以来的日常生活相比,自己现在身处另一个世界。
「那个人就是第三王子腓特烈吗。」赛莲娜阴沉自语。「那名死去王子的弟弟啊。长相跟哥哥相比真不起眼。」
「赛莲娜,不可以说这么没礼貌的话。」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以叮嘱孩子的口气说道。「腓特烈王子热爱文学与自由,在这个城镇里学识最渊博。」
「王子总是像这样平易近人,愿意接见任何人吗?」汉斯问。
「不,没这种事。虽然王子本人似乎想这么做,但周遭会敦促他自制。王子真是可怜。今天是特别破例。突然来访还是能见上一面,全是因为格林先生上门。」
「路德维希先生?他这么了不起啊?」
「哎呀,汉斯你跟他来往都不知道吗?」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露出发自内心的惊讶表情。
「那刚好,到了图书室我再告诉你。」
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在走廊中间停下脚步,接着开门。
这个房间有股干燥皮革的气味。窗外洒落的光线中可见飞扬尘埃。一瞬之间这景象在汉斯眼里就像是妖精的翅膀闪闪发亮。小小的妖精们或许是被汉斯等人吓着才逃逸无踪。这个堆积无数书本的房间,无疑是他们的栖身之地。
「哇,好壮观啊。还有好多文克弗洛德女士家里没有的书!」
汉斯把目的抛到脑后,非常兴奋。
「我负责管理这里的藏书。」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的语气很自豪。「旧书新出就要换上新版,还要晒书维护书况,我会定期到这里管理书籍。这里也有许多我家捐赠的书。」
书架放眼望去不只有丹麦文的书籍,还陈列着拉丁文、德文、法文与英文等各种语言。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拿起一本德文书籍,向汉斯两人展示。
「你们看这本书。看得懂吗?书名是《儿童与家庭童话集》——底下接着写『格林兄弟收集』。」
「格林兄弟?」
好熟悉的姓氏。错不了。
「对,就是那位格林先生出的书。这本第一集是四年前在德国出版的。原本是我用来学习德文的教材,我捐给这里,腓特烈王子看了也很喜欢,现在成了王子的爱书之一。」
因此腓特烈王子才对路德维希那么客气。
知识分子都相当敬重诗人与文学家。更不用说四海皆知的文学家能受到国宾级待遇。
没想到路德维希这么知名。他高贵举止与充裕资金,全是拜社会地位所赐。
然而汉斯越来越无法理解路德维希。他既然地位如此崇高,一开始就该善加利用他的头衔。说到底他根本不是画家。
「对了,汉斯,我有个请求。《儿童与家庭童话集》第二集去年出版了,但我还无法取得。你跟格林先生不是朋友吗?你可不可以拜托格林先生,请他捐赠第二集呢?」
「……好的,我问问看。」汉斯一脸困扰地答应了。
「谢谢你!拜托了。」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打从心底开心。
此时有人敲起图书室的门,一名矮小的中年男子探出脸来。是约翰尼斯执政官。
「文克弗洛德夫人,借用一下时间。」
他小心翼翼地扫视周围。视线最后落在汉斯身上。汉斯害怕地躲在书柜的死角。
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顺从约翰尼斯走到图书室入口。两人在门口脸靠着脸小声交谈。不久后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回到室内告诉汉斯两人:「我有点事情要暂时离开。在这里等我回来。再过一下子,格林先生也会过来。」
汉斯点头。
于是文克弗洛德牧师夫人跟着约翰尼斯一起消失在走廊的深处。
汉斯与赛莲娜两个人被留在直逼天花板的书架林立的图书室。窗外的太阳被薄云包覆,微温的阳光照射在书籍谷间。从太阳位置判断,再次了解到他们又失去不少宝贵时间。
赛莲娜在窗边快速翻阅一时兴起抽出的书。逐渐流逝的时间,对她来说就是生命。蹉跎的期间,她的存在正一点一点从世上消除。
「赛莲娜小姐,」汉斯按捺不住。「你知道发现克里斯蒂安王子尸体的房间在哪里吗?」
「怎么了?」赛莲娜将手边的书放在窗台上。「我记得,但只知道从外侧看的位置。」
「要不要趁现在调查房间?」汉斯顺势提议。「难得能进入离宫,我们应该把能做的事情都做一做。调查房间说不定能发现什么线索——」
汉斯边说边感到后悔。
擅自在离宫闲晃就跟小偷没两样,触法而不道德。这对他来说太过沉重。
「汉斯,你真是难以捉摸。」赛莲娜在窗边,抱着手臂。「老实又品行端正,本性冲动又随波逐流。我们要是任意行动被卫兵逮到,可能会失去更多宝贵的时间。」
「真对不起,果然还是乖乖待着比较好……」
「不,就算你没说,我也会主动提议。」赛莲娜敞开窗户。「好了,走吧。」
赛莲娜从窗户跳出室外。幸好图书室位在一楼。
「赛莲娜小姐!你的脚还好吗?」
赛莲娜拖着腿,头也不回地离去。
汉斯再次看向门的方向。
没问题,现在四下无人。要走只能趁现在。
汉斯下定决心,跳出窗外。
3
出了窗外,眼前就是护城河。护城河朝左右延伸,沿岸种了一道树篱。树篱刚好适合两人偷偷摸摸行动。
「我听姐姐说过房间的位置。地标是吊桥。在吊桥正面二楼。沿着护城河走下去,应该就会看到。」
章赛莲娜弓着身子躲在树篱后移动。汉斯有样学样,跟在她后头。
附近没见到卫兵。然而汉斯却觉得心跳急促得发疼。这分紧张与逃学无法相提并论。毕竟要是被别人发现,最惨是万事休矣。
赛莲娜突然停下脚步,在原地蹲下。
树篱至此中断,从庭院看过来这里一清二楚。
观察庭院,有两名卫兵与身穿工作服的男子。他们站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无法继续前进了啊。」
汉斯与赛莲娜缩起身子,彼此将脸凑近。
「汉斯,你看看前面。」赛莲娜小声示意行进方向。「可以看到吊桥。城堡的后门就紧接在吊桥旁。你看得到门吧?」
「看得到。」汉斯眯起眼睛观察她说的地方。「王子就是在那上面的房间遇害吗?」
「应该是。」
后门的上方有座凸出的半圆形阳台,正好面对着吊桥。吊桥的支柱紧邻阳台。
「佣人与卫兵这些城堡的内部人士都用后门出入。附近有马厩,据说王子们也会用后门。」
「刺杀王子的人是不是也从后门出入?」
「谁知道。」赛莲娜冷冷地说。「但本来凶手就可能是城内的人吧?」
「啊、也对……」
「总之我们也从后门进去。」
「咦?」
「不进去要怎么进入命案现场?」
「是没错啦……」
男人们依然在庭院有说有笑。隔着护城河再加上几公尺就是汉斯与他们的距离,但想要瞒过他们的视线实属不易。
「我们还是掉头回去吧?继续前进绝对会被看见。」
「都到了这里,不能回头。」
赛莲娜的眼神认真。她把见好就收这个概念留在海里没带上岸,满脑子只想着前进。「既然我们都知道大概的位置了,就回去一趟,从城内走过去?」
听见汉斯的提议,赛莲娜垂下眼深思。她拿不定主意地沉吟半晌,终究忍痛同意。
「绕远路也没办法了……回去吧。」
赛莲娜维持蹲姿,准备转向。
此时汉斯见到视线内的两名卫兵有了动作。他们似乎已结束闲聊,将要回到岗位。卫兵正朝着吊桥移动。
「赛莲娜小姐,卫兵好像要走回城堡了。」
「待在这里会被看到。你再后退一点,趴在地上。」
两人一声不响地后退,趴在树篱的根部隐藏身形,毫不在意衣服弄脏。
汉斯两人的位置与吊桥之间有好一段距离。除非注意力超群,否则不会有人发现视野中有两个缩得小小的人。
卫兵们走过吊桥。
他们横越汉斯前方进入城堡。
汉斯两人趴在地上,静静等待风扫过树篱造成的树叶摩擦声安静下来。
终于等到四周鸦雀无声。
「离开了。」赛莲娜起身。「后门看起来没上锁,可以进去。」
「真、真的要去吗?」
「动作快,没时间迟疑了。」
赛莲娜脚痛得脸蛋扭曲,仍迈开脚步。汉斯连忙跟在后头。
两人来到吊桥前方。那是一条年代久远的木造吊桥,维持架在护城河上的状态。城堡那端,也就是汉斯两人所在的那端设置了铰链,可以升起吊桥。
汉斯面向建筑物仰望。
白色扶手的阳台就在眼前。幸好目前感觉不到人的气息。扶手距离地面高约十公尺。不用说,伸手绝对够不到。
赛莲娜走进后门,竖起耳朵探听动静。她一脸把握地点点头,接着握住门把。
「接下来只能跟着直觉走。以上二楼为目标。」
赛莲娜说完转向汉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