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消失的银之手(1 / 2)
闹钟一早就很有精神。不,应该说这小东西只有早上才有精神。好怪的生态。我边想边从凌乱的被窝里爬起,伸伸懒腰。半梦半醒间,我将闹钟按掉,这已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我维持伸懒腰的姿势,闭上眼睛。
等我惊讶地跳起来,已经过了快五分钟了。
用这种方式起床,设闹钟还有意义吗?这让我有些烦恼。但设闹钟的安心感,能帮助我安然入睡。我决定这么想。
如果都不设,肯定会赖床到中午。
我脱掉睡衣,准备换上短袖水手服。水手服上传来家里用的柔软精的香气。
我抓起袖子凑到鼻前,吸著香味,直到嗅觉麻痹。
换好衣服,整理好书包,下到一楼,父亲已经出门工作了,厨房里只剩母亲。父亲在海港附近的市场工作,加上他的嗜好,让他的皮肤晒得黝黑,母亲则显得苍白。父亲常说母亲苍白得像鱼腹一样,但母亲似乎不觉得有趣。
我吃起母亲准备的早餐。吐司上铺了乳酪。我从边边开始咬,吃到涂在中间的披萨酱,嘴里有著类似蕃茄酱的味道。
「好香啊。」
我刻意说出来,母亲一听,露出大惊小怪的表情。
我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咬,然后吞下。
像是要让感觉到的与眼前看到的事物没有出入。
吃完后我喝了牛奶,然后刷牙。牙刷在口中戳来戳去的触感,每一下我都悉心地、像用手舀水一样细细体会。我也不放过镜子所映照出的任何事物,结果眼睛变得很乾涩。
「我出门啰。」
准备好后,我打了声招呼,母亲到玄关送我出门。
母亲的笑容很温柔,与我并不相似。
我来到屋外,今天也是晴天。这里很少下雨,将天空缝隙填补起来的云,形状似曾相识。我边抬头看,边走在路上,风从鼻子下拂过,有点痒。
混著海水与砂的风很凉,配上偏强的阳光,非常舒服。
我心情很好,蹦蹦跳跳地走在醒目的白色步道上。
我与邻居们擦身而过,打了好几声招呼。橘子树像要跨越围篱一样,急于展现自我。我抬头一看,已经结果了,但并没有鸟儿啄食,所以味道应该很苦吧。就算我把手伸长,也不可能真的去摘,所以我一直想捡掉在路旁的果实尝尝味道,但至今尚未实现。今天我也只是穿过树下,让唾液在口中累积。
这里的气温平均在二十度前后,虽然也会有些比较寒冷的日子,但从来没有冬天。
其他部分大致上都与现实一样,唯有这点始终不变。
这里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现实。
我所感觉到的,也都是想像出来的。
不晓得是我还是某人一直持续地作著这个梦。
这是梦中的世界。
没有人告诉我这件事。我心里虽然笃定这是梦,但又缺乏确切的证据。硬要说起来,大概就是没有相簿,也没有纪念品吧。我和父母感情很好,但连一个共同的回忆也没有。当我注意到时,我已经十六岁了。
由于我缺乏确凿的证据,所以这件事我没和任何人提过。
不晓得大家有没有发现呢?
如果没发现,那就可以相安无事地生活下去。这个梦太精美了。就连手指受伤都会流血。不但会痛,伤口还要数日才能痊愈,而且会结痂。
撕掉好了。
还是算了。
作这个梦的人,一定拥有非常丰富的想像力。
不然就是我脑袋烧坏了。不晓得是哪一个。
说不定这一切都是现实,只是我自以为在作梦。
若真是这样,或许更幸福。
我虽然换了制服、提了书包,但其实我去不去上学都无所谓。我会依照当天的心情,去其他地方打发时间,然后回家。这就是我的每一天。
我住的小镇面向海洋。码头里,帆船与渡轮洁白的船身映照在海面上,观光客常来参观。这里虽然不像国外的海港小镇一样充满浪漫情怀,但光是附近有海,就让人觉得很舒服。
这里也有沙滩,不过有些尖尖的石头散布其中,有点危险。不能让小孩擅自跑去玩。我小时候也没去。应该说,我没有小时候。
我虽然有父母,但也不晓得是不是他们生的。
算了,先别管这个。
这是个很小的城镇,不论走到哪,都能闻到海水的味道。我喜欢那潮湿的风。海风引诱我偏离了上学的路,朝海边的小径走去。看来今天我不会去学校了。刚开始我都会乖乖上学,但学校有时上课、有时不上课,日期并不一定,渐渐的我也就懒了。
即便我没去上学,也不会被追究。
我登上沿岸的堤防,堤防边填满了消波块。这一带三不五时就会看见甩竿钓鱼的人。我常想,那些被钓起来的鱼,是从哪里游来的呢?
我不认为海的另一头有其他城镇或其他土地。就连沿著路可以到达什么地方,都是个问题。我从没看过物流卡车在镇上跑。这个梦看似精巧,但仔细推敲起来处处是破绽。城镇虽然造得完整,却总是抹不去堆积木的感觉。
堤防能走的部分愈来愈狭窄,这是接近沙滩的标志。
没多久,我看见了耀眼的白色斜坡沙滩,亮得像在发光。
在那光芒中,彷佛连人影都会被漂白。
「哎呀。」
我看见沙滩上站著一位女孩。她穿著和我一样的制服,但细节处稍有不同。她独自面向大海。原来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我无奈地盯著她。
她的头发比我短,发型像妹妹头,不过后颈处稍长。海风吹过她的发,发丝如苏醒般舞动,露出了原本遮住的耳朵,让她的稚气少了一些。
扔在一旁的鞋子,被乘著沙滩而上的海浪浸湿了。这样一定会被回程的浪涛给卷走,但女孩不知是顾著眺望水平线,还是沉浸在其他事物里,似乎没有发现。
「鞋子!鞋子!」
我看不下去,决定出声叫她。女孩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我用肢体语言告诉她鞋子有危险,她才转过身去。只见女孩口中彷佛说著「啊,糟糕。」便在海滩上跑起来,朝鞋子冲去。她从海浪中将灌满海水的鞋子拎起、倒扣。
卷成一团的袜子滚了出来。袜子也湿透了。她将袜子捡起来,直接塞进裙子口袋里。
「谢谢!」
女孩高举著手,连同鞋子朝我挥动。我向她稍微摆摆手,便离开了。
虽然原本要去的地方被占领的问题并未解决,但也就罢了,我的心情倒是不坏。虽然今天很想看海,不过镇上还有很多地方能去。到大街上也有很多店家。
可以吃冰淇淋,也可以买衣服。渴了还能喝饮料。
同样的事情我其实已经做了好几次,却总会在不知不觉间忘记。
只有好甜、好想要、好解渴等满足感会留下。
这个世界,对我来说还挺方便的。
我虽然没有活在现实中,但似乎也没死。
这是一场梦。
我在梦中世界里。
在梦里,每天理直气壮地活著。
晚上会睡觉,会吃饭,撞到邻居家的墙壁也会痛。
一场临摹现实般,不花俏的幻想。
我要说的就是一个这样的故事。
早晨我一如往常地醒来。
晚上睡觉、迎接日出,这样规律的作息有时让我感到很佩服。
若这是梦,应该是在人的心里吧。
也就是说,在无限的想像力中,人造出了太阳,以及一望无际的海洋。人类真了不起。
顶著昏沉沉的脑袋,我边感动边起床。拉开窗帘,阳光照在窗边,光芒覆在睫毛上,可以感觉到光的重量。闭上眼,彷佛能透过眼皮,看见外面的景色。
过了一会儿,我「啊,对了」一声,这才想起来现在不是悠悠哉哉的时候。
我换上制服,没带书包就冲出房间。今天我也不想去学校,但还是反射性地穿了制服。真希望这个梦可以让我一起床就穿著制服。
我匆匆忙忙地吃完早餐,出了家门。挺起胸膛快步走著,朝海的方向前进。
一定要比那个女孩更早到。
我很少按照昨天发生的事情来决定今天的行动,所以有点兴奋。
走过邻居身边,和他们打招呼时,我暗中观察他们的脸。每个人看起来都很亲切,但长得都不像,脸孔也很陌生。不,这些人其实我认识,但我只在这里见过他们。不论我如何绞尽脑汁,就是想不起我活在另一个世界──现实中的回忆。
没在现实中活过的人,会作梦吗?
答案恐怕是否定的吧。
那这是谁的梦呢?
在这么多的居民中,会不会造梦者也混在里头呢?或是他根本不想来玩?如果是这样,又为什么要造出这座小镇呢?是模仿造梦者所居住的城市打造的吗?
搭上电车或巴士,会通到哪里去呢?虽然我一次都没坐过。
天空的彼端有宇宙吗?
在这里死了会怎么样?
我到底是谁?
我不断思考这些问题,想要追根究底,却又总是一头雾水,无法整理清楚。我的脑中一片浑沌,不知不觉便忘了。
我一定永远都找不到答案。我和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这样。
而且真要说起来,我有脑吗?
「我不知道。」
有时,我会陷入一种自己是用粉红色棉花糖做成的错觉。
搞不好不是错觉。
我快步走著,不知不觉到了堤防。今天我一定要独占沙滩,就看鹿死谁手。我加快脚步。在这个小镇住了颇长一段时间,昨天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孩。这里很少会增加新面孔。
或许在现实中,造梦者曾经见过那女孩吧。
想著想著,我又看见她的脸了。
女孩站在填满消波块的堤防边,离沙滩有一段距离。我不自觉停下脚步。
今天她没有呆立在海边,而是朝向海洋垂著钓竿。不是海钓专用的钓竿,而是普通钓竿。她赤脚站在不平稳的消波块上,鞋子摆在堤防上。
她面对海洋,似乎没有发现我。我的眼神追著她随海风跳跃的发丝与裙襬。鱼好像还没上钩,女孩焦急地摇动钓竿。随著这些小动作微微晃动的她,令我看得出神。
就像是眼睛被钓走一样。
从她身旁经过,往前走,我就能顺利待在沙滩上。
但我却烦恼起该怎么做才好。
毕竟我喜欢新鲜的事物。
「嗯。」
我决定不超越她,向她搭讪。
「在钓鱼吗?」
女孩吓了一跳,像昨天一样身子往后弹了一下,接著回头。
「啊,是昨天的……」
我有点害怕走到消波块上和她拉近距离,所以只站在堤防边。女孩确认钓竿的反应后,再次回头。
「你不去上学吗?」
她问我。我心想你还不是一样,接著回答。
「今天请假。」
「可是你昨天也没去啊?」
她露出牙齿笑了。阳光染在她的肌肤上,让她的肤色显得很耀眼。
「你也是啊。」
「我又不是学生。」
我上下指著她的水手服。
「你的打扮。」
「我只是因为喜欢才穿的。」
女孩拉开裙襬。喜欢制服还真奇怪。
「…………………………」
不过仔细一想,我跟她也满像的。
「钓得到吗?」
「不晓得,我是第一次在这里钓鱼。」
女孩回答道,她身旁连一个保冷箱或水桶也没有。
还真随性。我心想,仰望著天空。
有一会儿,我一直注视著女孩的背影与海。两者都那么平静、纤细。
「你昨天后来去了哪里呀?」
女孩面朝前方,向我问道。
「我到镇上吃冰淇淋、喝饮料。」
衣服只有看没有买。反正我几乎每天都只穿制服。
「感觉很棒呀。」
「是吗?」
哪里棒?我歪著头。吃吃喝喝任谁都想得到、也做得到。
我只是一如往常地在那些场所逗留,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好的。
「一件事物之所以平凡,是因为它获得了许多人的肯定。」
我发觉女孩的意见令我不自觉皱起脸来。
即便在梦中,也不该凡事照单全收。
「可以不要读我的心吗?」
「是你说出来的呀?」
女孩诧异地拔高音量。真的吗?我觉得很可疑。
但即便有疑虑,也改变不了什么。
「是吗?」
「当然啊。」
看著她得意的脸庞与鼻尖,我心想还是算了。
不一会儿,她又对我说话了。
「白音。」
「白?」
话来得太突然,我一时还搞不清楚她在说什么。
「我的名字。」
女孩将钓竿收起,转身。她在消波块上跳了起来,往堤防折返。脚若踩滑可是很危险的,但对女孩来说,这彷佛只是游戏。
她回到我身边。从裙子下伸出的白皙双腿,因为打赤脚而显得更美。
「好名字。」
「对吧?」
她看起来很自豪。该不会是自己取的吧?
「钓到了什么吗?」
「你呀。」
女孩──白音莞尔一笑。
「好老套的回答。」
「什么好老套?」
「你每天都会来海边吗?」
我略过她的疑问,询问这过去从未见过的新面孔。
「对呀。」
若要追究是从哪天开始的「每天」,一定会产生矛盾。
所以这不是我该问的问题。
「可是你都没有晒黑耶。」
我决定兜圈子套话。白音并没有不可思议地大喊「你这么一说,真的是耶!」
「好奇妙。」
「……对啊。」
她的语气很平缓。大概不像我一样,对这个世界充满疑惑吧。
是没什么关系啦,但这让我感到一丝寂寥。
我迈出步伐。
「哎呀。」
正要朝海边走,白音立刻追了上来。我看向她脚边,她赤脚伸进鞋里,把后脚跟踩得扁扁的。钓竿架在肩膀上,对著我微笑。
「你要去沙滩对吧?我也要去。」
「我可没说。」
「你变聪明了。」
白音呵呵一笑,笑得并不令人讨厌。是啊……是啊,说的没错。
为此感到无力实在太不值得了,乾脆半强迫自己接受。
我撩起浏海,望向天空。
「是啊。」
人变聪明,就能随心所欲地活著吗?
还是知道自己有几两重,反而活得绑手绑脚呢?
是哪一个呢?我的双眼因阳光眯了起来。
我一屁股坐在昨天没踏进的沙滩上,白音在我身旁坐下。
我们的距离很近,脚踝只要稍微倾斜,彼此的踝骨就会碰在一起。
隔著裙子的沙滩有点温暖。
白音把脚伸直,让踩扁的鞋子脱落。
像花瓣凋零一样。
「光脚能让人喘口气,使心情平静下来。」
「是吗?」
我看著自己的脚。连袜子都穿得很整齐,与海这样的背景确实有些不搭。海虽不大,但待在充满开放感的地方,心也安祥了一些。
白音眼中闪著光芒,面露期待地问我。
「要脱吗?」
「正在考虑。」
这一带的沙滩混有大石头与小碎石,随便赤脚走路很危险。
我发起呆来。一波波碎浪拍在岩石与悬崖上,迸出飞溅的水声。我闭上眼睛,想像那声响在耳中如漩涡般打转。漩涡消失后,肌肤上留下了冰冰凉凉的触感。
我感觉到视线,睁开眼,白音正盯著我的脸。
「你为什么来?」
「来看海。」
正确来说,是看著海,花一整天想事情。
比起关在房间里想,来海边,思考的范围似乎更宽广。
反正不论在户外待多久,都不会晒黑。
「就这样?」
「就这样。很无聊吗?」
「不会呀,很不错。」
白音说了和刚才类似的话,或许这是她的口头禅。
于是,我沉默地望向大海。
海浪是温柔的。再大的浪,来岸边时都会瓦解,舍身在沙滩上。
海浪是虚无飘渺的。远看虽有形状,抵达海滩时却会崩解,消融在砂砾中。
有时,它会来到我们所在的地方,将鞋子与脚弄湿。
我的眼神追著浪涛,思绪照理说也该跟著翻涌,但脑筋却一动也不动。
不论看多久,都不会厌烦。
浪是不可捉摸的,所以总能带来新奇感,看不腻。
一点都不无聊。
最近我甚至怀疑,无聊是否不存在。
我想,我一定是在看海时,领悟了这是梦。就像麻醉消退一样,各种感官都苏醒了。不过最近究竟是指多久以前,我也搞不清楚。明明稍早前还记得,不知不觉又忘了。
包括这里是梦境的事情,我是不是也会逐渐遗忘呢?
实在不想承认。
我盯著白音的脸。她的表情恬适安祥,嘴角与眼睛都带著笑意,似乎一点也不无聊。她是否有自觉这是梦呢?
「有时我会想,海是不是掉下来的天空。」
我望著远方,吐露心声。
「靠著爱吗?」
「不不,很普通,用流的。」
我的手上下摆弄,做出倾盆而下的动作。
「这样形容不太美耶。」
白音没好气地笑了。她伤脑筋的模样,看起来比平常的笑容更适合她。
总觉得以前好像在哪里看过,也有可能是我把她认错成其他人了。
那是一个带点暧昧的笑容。
海景包围著我们,我时不时偷瞄白音的侧脸。
白音长得很成熟,但当风将她的发丝带到耳后时,又给人活泼俏皮的印象。大概是因为妹妹头把锐利的脸型遮住了吧。靠近一看,才发现她的左耳上有痣。当我专注凝视她的时候,我们的眼神碰在一起。
白音似乎很高兴我看她,笑了起来。让我有点害羞。
「我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对喔,我还没说过呢。」
镇里都是我认识的人,所以已经很久没有自我介绍了。
「三岛。」
「嗯。」
「你的反应应该再热烈一点吧?」
「呃……那,你的名字跟海浪声好搭喔。」
为什么?我歪著头。她笑著对我装傻。总觉得轻飘飘的。
轻飘飘让我突然想起了一个疑问,正好问问看白音。
「白音,你作过梦吗?」
白音稍微陷入思考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可能有,但内容不记得了。」
「这样啊,跟我一样。」
入睡就像舞台熄灯换幕。灯一下暗掉,接著又迅速亮起。
我没有失眠或熬夜的经验。更进一步说,我不曾迎接黎明。
毕竟身在梦中,这应该也很正常吧。
「作梦是什么感觉?」
或许比现在的我以及这些包围我的环境,都更不稳定,更像断简残篇吧?
为什么人会看见这些东西呢?
「一定就像美梦成真一样。」
白音有些得意地说道。
「嗯……」
看她说得那么美好,我想她应该什么也不知道。彼此彼此。
白音身旁的钓竿被晾在一边。
「不钓鱼吗?」
「这里不行。」
白音伸长脖子观察海面,一边说道。我的目光停留在她绷紧的颈部。
淡淡的阳光染在她的脖子上,为苍白的肌肤增添了一些光泽与血色。
好美。当我发现这一点后,眼睛就再也挪不开了。
像海一样。看著白音,似乎也不会腻。
「哎呀,我该回去了。」
白音像是想起什么,站了起来。我这才发觉自己多么明目张胆地盯著她,赶紧害羞地撇开眼神。
回去?回哪里?
我想问,但好像有什么堵住了嘴,开不了口。
「对了,明天要不要改在镇上碰面?」
白音低头看我,对我说道。
所以我还见得到白音?
没什么不好,尤其明天这个词汇深得我心。
「好啊,要去哪里?」
「所有地方我都想去,所以去哪都好。」
又陷入哲学氛围里了。但我想她应该只是在敷衍我吧。
有时候我也会想这么说,所以我懂。
「先不管要去哪,至少决定碰面地点吧。」
终点和过程先摆一旁,起码得决定起点,否则就无法成行了。
「那我们在学校前集合?」
面对白音的提议,我皱起眉头,以示抗议。
「就算我们明明就没有要去学校?」
「嗯,就算没有要去学校。」
白音似乎发觉自己说出的话很奇怪,噗哧一笑。挂在肩膀上的钓竿,随著影子摇晃。
约好之后,白音就离开了。在与她的背影拉开距离前,我向她喊道。
「再见。」
「嗯,明天见。」
白音的招呼,令我有些喘不过气。我吸气、吐气,重新说道。
「明天见。」
我说出口,深深觉得明天见真的是很棒的词汇。
白音扛起钓竿离开了。结果她并没有把脱下的鞋穿起来,仍然打著赤脚。我不自觉地凝视起她洁白漂亮的膝盖后侧,以及贴覆在被海浪打湿的裙子底下的臀部。臀部的线条完整浮现,该怎么说呢……不不,我甩甩头,将脑中浮现的念头赶出去。
我决定在脑袋冷静前,都先待在这里。
海浪不厌其烦地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我盯著它,始终看不腻。
流经我们头上的云朵,不论过了多久、不论何时抬头,都那么似曾相识。
但有时就是想抬头看。
好想永远待在这里。但我也只是尽量留久一点,没有真的实行。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若一天结束时,我还在家外面,我就会连同夜晚一起消失。所以即使我看不腻,即使海边很舒服,我还是得回家。
人为现实所苦,所以想追寻梦中世界。
但真的住在梦里,才发现这也没什么稀奇,只有那不确定的部分紧挨著肌肤而已。
在这里,偶尔会与人不期而遇。
但若没什么事,今天和明天都不会改变。
我决定把今天框起来,成为明天的变化。
为了不要忘记,我用脚尖在沙滩上写下和白音的约定。
隔天睁开双眼,地点和约好的事项在脑中都还很清晰。
刚睡醒的脑袋喜孜孜的,太高兴了。
现在的我,肯定笑得阖不拢嘴。
我精力充沛地跳起来,没有一点上学的心情,却往学校跑。
和耀眼的太阳一样,我知道我的眼神闪烁著闪亮的光芒。
我抵达了不知过了几天还是几周,总之许久未见的学校。正门前没有白音的身影,我抬头观测太阳,或许是我来得太早了。不晓得。在我的感觉中,日出后太阳的位置就一直没变,过了一段时间,黄昏便突然降临。
就像拉电灯的绳子切换光量一样。看来要完美重现宇宙并不容易。
我决定靠在正门旁的柱子上等待白音。
穿著制服的学生三三两两地出现并进入校内。虽然觉得看过他们,但我无法一一区别。若不仔细凝视,他们的外型就像用黏土捏成的人偶一样,有点粗糙。
操场上,一名穿著田径队制服的女生正在冲刺。我越过围栏盯著她。虽然没有其他比较的对象,所以我也不敢肯定,但她似乎跑得很快。我看了她好一会儿,不过她只是一个劲地练跑,于是我把视线转开,环伺周围。她不在。
白音没有来。我反刍著昨天彼此交换的那句「明天见」。
她出现得突兀,忽然消失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梦大概就是这样吧,逻辑清晰的梦反而才令人浑身不舒服。
我们即使不死于交通意外,某天一定也会如泡沫般突然消逝。我常有种云霭包围著我的感觉,我大概会被它逐渐吞噬吧。
即便是幻想出来的世界,仍然逃不过生离死别。
大概是因为不论在哪个世界,我们都是被生下的。
出生后,总有一天会死亡。
即使是在消失后什么也不会留下的,梦的碎片里。
「……咦?」
一道影子,伸进这个太阳和云都没动的世界。
我抬起头,心跳漏了一拍。
白音蹲在门柱上,往下盯著我瞧。我们四目相接,她露出牙齿笑了。
「嘿!」
接著她跳下来。虽然有点向前倾倒,还差点摔出马路,但她只是转了几圈,最后没事。她来到我面前,摇摇我的肩膀,想再吓我一次。我知道她觉得好玩,但我可不认为有趣。
「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才。看你在发呆,一不小心就……」
「一不小心就爬到高处,打算吓吓我。哦~原来你有这种癖好。」
「我也不晓得耶。」
我们两人哈哈大笑……看来她是听不懂讽刺的那一型。
白音今天一如往常穿了制服,我也是老样子。但这次她换了夹脚拖鞋。大拇趾一反名称的「大」字,显得小巧可爱。
「对不起,等很久了吗?」
「等了一会儿。」
回答后才发现,我们虽然定了地点,但没有约时间。
不过这是梦中世界,即使稍微马虎、整合性差了一点,也不会造成大碍。
「那下次我先来,换我多等你一会儿。」
「啊,不用介意啦。」
我摆摆手,表示不必啦,结果她也朝我摆摆手,模仿我说不必。
「我认为人不必平等,但至少要公平。」
「是这样吗?」白音的一席话,令我歪过头。
我不是字典,无法立刻清楚地想起公平的定义。
「那,我们走吧。」
白音两手空空,用力摆动手臂向前走,朝著学校的反方向。夹脚拖鞋踩在柏油路上的声音比一般的鞋子还轻。都约在学校了,现在才要回镇上?我有种多此一举的感觉,但反正我也没什么特别的事要做。我领悟了一个道理──只要享受浪费的时间就好了。
为了与白音并肩,我加快了脚步。
离开时我回头看,操场上的女生仍在练跑。
「天好蓝,好漂亮。」
白音边走,边赞叹斜前方的蓝天景致。是我习以为常的天空。
一件事物之所以平凡,是因为它获得了许多人的肯定。
真的是这样吗?
我们沿著两侧满是农田,没有铺装的路笔直前进。
不久后,前方不是泥土路了,房子也愈来愈多。大型建筑物一口气增加,不要说我的个头了,甚至比学校最高的校舍都还高,导致视野变得有些昏暗。我们走进大楼的阴影下,刚才的暑气敛去不少。
我们穿过建筑物的空隙,来到中央的大马路上。挂著手写字的拱门装饰在头顶上,表示欢迎观光客莅临小镇。拱门边缘的红漆已经剥落了,因海风而生锈。
「我们要去哪里?」
白音大力挥著手臂,指向前方。
「我想体验热带国家的气氛,所以去喝果汁吧。」
「虽然很具体,但这目的还真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虽然这座小镇离海很近,但并不处于热带,这样还能够体验热带国家的氛围吗?而且话说回来,什么叫做热带国家的氛围?香蕉、海、终年都是夏天!算了,我想大概八九不离十吧。
这座城镇并不大,镇上有什么我大致上都很清楚。所以我想应该是找不到。但要对著努力前进寻找热带果汁的白音狠狠地泼冷水,也令我犹豫再三。
如此这般,为了找到有供应热带果汁的店家,我们决定在镇上四处闲逛。
「一共两百七十圆。」
有了。
我在柜台结完帐,对著接过来的玻璃杯装黄绿色果汁忍俊不住。
「不愧是梦中小镇……」
「啊?」
「别在意。」
白音点了缤纷鲜艳的紫色果汁。据说是火龙果汁。
「三岛你点什么?」
「甘蔗汁。」
「好喝吗?」
「就是因为不晓得,所以点点看。」
店里弥漫著浓郁的甜香。没有开灯,角落留下了舒适的昏暗。
从华丽彩绘玻璃窗看出去的马路,因日正当中而显得苍白。
「原来这里有卖热带果汁,记起来吧。」
我在脑中的地图添上一笔。经过多次涂改的地图,一致性并不佳。
我曾把小镇画成四方形、画成弧线,甚至画成圆形。
天气很好,我们决定到露天座位上喝。塑胶制的白椅非常轻,拉开时有点不稳。桌子也是白的,但大概是疏于打扫吧,上头有些细碎的树枝。我用手将它们扫落,把果汁摆到桌上。在阳光下看,杯中液体的光芒又不太一样。
「这和我家院子里的一样耶。」
白音对著桌椅品头论足。听她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园艺参考照片中用的似乎也是这个。只有我们坐在露天座位,店前的狭窄小径上,一名骑著脚踏车的少年呼啸而过。不去学校不要紧吗?我无视于自己的事这么想著。
好,回到甘蔗汁。我用吸管立刻喝了一口,喝著喝著,感觉有视线在看我,我看过去,发现白音没在喝自己的果汁,而是观察著我的反应。
「怎么样?」
我将吸管从口中拿出,说道。
「比想像中不甜。」
「是吗?」
白音朝我伸手催促。我会意后,将玻璃杯递给她。咻咻咻,她毫不客气地喝了起来。途中一度睁大双眼、停止动作。但最后还是吞下去了。
「味道满朴实的。」
她将玻璃杯还给我,感想很简短。接著喝了一些火龙果汁,露出笑容。看来她比较喜欢那一杯。明明我点的果汁也很顺口好喝啊……对了,这算间接接吻吗?
虽然我也不清楚我们到底有没有唾液。
问题不在这里啦。
不在这里。
嗯,当我意识到时已经非常害羞了,于是故作冷静,蒙混过去。
我有点烦恼要不要也喝一口她的果汁,但这似乎会让自己想太多,于是打消了念头。
何况我也知道火龙果的味道。我记得有点平淡。
我们就这样享受了一会儿热带氛围。
果汁喝到一半时,我环顾四周。灿烂的阳光、轻拂的海风、又高又美的淡蓝色天空……明明该有的都有,但小镇就是少了股清爽感。是因为缺乏景深吗?包括对面灰色建筑的色阶,都显得好平板。
不过连同海风黏黏的触感在内,我都不讨厌就是了。
白音用手托著脸颊撑在桌上,目光随路上的行人移动。每当有人经过,她就会追著那张脸,眯起眼睛。如果只是要打发时间,那也未免太投入了,这让我有些在意。
「怎么了?」
听到我向她搭话的白音松开托腮的手,拿起了玻璃杯。
「我在找人。」
「哦?什么人?」
我看著方才经过的社会人士那魁梧的背影问道。
「嗯……」
她摇著玻璃杯中的液体,含糊地回答。
「我不记得那个人的脸。」
其实我问的并不是长相,而是问那个人与她的关系,例如是朋友或家人之类的。而她的回答,却令我目瞪口呆。
「那岂不是很麻烦?」
「嗯嗯。」
白音不怎么伤脑筋地点点头,还顺便咻咻咻地吸了果汁。
「那你见到那个人,不也认不出来吗?」
「见到说不定就想起来了。」
「原来如此。」
的确有可能。
「名字呢?」
「忘了。」
「…………………………」
我也不认输地咻咻咻喝起果汁。里头的冰块已经融化了,味道变得有些淡。
「朋友?」
「嗯。」
「什么时候认识的?」
「呃……」
「……有哪些是你知道的?」
直接这样问比较快。白音将杯子放下,回答道。
「性别吧?我在找女生。」
只有这点回答得很明确。女生啊,我看向街道。
没有任何人通过。
我祈祷赶快有人来。
当然,人并没有增加。
「这样岂不是一辈子都找不到?」
「伤脑筋。」
即使她的声音无精打采、甚至假哭,我怎么看都还是不觉得她很在意这件事。她说的太笼统了,或许连她自己都没什么真实感。
既然对对方一无所知,那在这附近随便抓一个女生,像是进到店里,对店员说正在找你,好像都行得通。不然找我也行。
「…………………………」
我看向白音,与她四目相对,她欣喜地漾出笑容。
我的脸颊和耳朵像是会滴出温热的水滴一样,热了起来。
应该不是在找我吧?毕竟我不记得有人找过我。
虽然我连脑袋都是由梦境组成的,记忆并不可靠。
喝完果汁后,白音站了起来,用灿烂的笑容望著我。
「和你一起开心地逛街,还可以顺便找人。好处真多。」
我很聪明吧!她对著我敞开双手,显得洋洋得意。该伤脑筋的人笑开怀,无关的我在伤脑筋。
我对她无厘头的举动与乐观的态度很有好感。
「那不是很好吗?」
我同意,坐到她身旁。白音用活泼的笑容欢迎我。
她一笑,脸看起来更稚嫩,堆满了笑意。
之后,我和白音一起逛了各式各样的店。
有已经知道的店,也有新发现的店。
我们在途中看见的面包店买了三明治,边走边吃。
我一面想著那条路的转角处应该没有面包店啊,一面吃得津津有味。
小镇会随著白音的想像而变化……还是说,我也是?
难道说这是她的梦?